谁有莫泊桑先生的小说《一家人》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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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

开往纳伊的市内小火车过了马约门,正沿着林荫大道向塞纳河岸驶去。小车头拉着一节车厢,鸣着汽笛驱开挡路的车辆行人。它直喷蒸汽,像一个人在急速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喘个不停。它的活塞里发出快节奏的响声,好似火车的铁腿在跑动。夏天傍晚的闷热笼罩着大道,虽然没有一丝风,路面上却扬起粉笔灰似的白色尘土,浓厚、呛人而且热烘烘的,还黏附在人的皮肤上,迷糊人的眼睛,甚至钻进人的五脏六腑。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有出来透透气的居民。

车上的玻璃窗都大敞着,车速很快,窗帘在疾风中飘扬。车厢里的乘客寥寥无几,因为天气闷热,大多数乘客都爱待在顶层和车厢外的平台上。一部分乘客是打扮得俗里俗气的胖太太,属于住在郊区的小市民,就靠装腔作势来代替自身所缺乏的高雅气质。另一部分乘客是腻烦了办公室生涯的公务员,由于长期伏案工作,脸色蜡黄,腰弯背驼,肩膀一边高一边低。他们愁苦憔悴的面容,表明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负担沉重,经济拮据;也表明他们早年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如今加入了衣衫破旧的穷人行列。他们在巴黎边缘当垃圾场用的田野安家,住在刷了白灰的破房子里,门口一块花坛就算是自家的花园,日子嘛,当然是省吃俭用,过得紧巴巴的。

紧挨车门,坐着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他脸颊臃肿,大腹便便,直垂到双腿的叉开之处。他一身黑色服装,佩戴着勋章绶带,正同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在聊天。此人不修边幅,穿一套脏乎乎的白色斜纹布服装,戴一顶旧兮兮的巴拿马草帽。那矮胖子说话慢吞吞的,有时真像个结巴,他是海军部主任科员卡拉望先生。那瘦高个子从前在商船上当卫生员,后来在古尔博瓦圆形广场附近定居,利用他漂泊了一生之后仅余的那点浅薄的医学知识,给当地穷老百姓治病糊口。他姓舍奈,要人家称呼他“大夫”。关于他的为人品行,当地颇有不少流言飞语。

卡拉望先生一直过着公务员循规蹈矩的生活。三十年来,他天天早晨去办公室上班,走的是同一条路,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遇上同一批上班族,傍晚下班,还是走同一条路,遇上同一批眼见着日渐衰老的面孔。

每天早晨,他在圣奥诺雷区的大街口,花一个苏买一份报纸,再买两个小面包,然后走进部里大楼,那神态就像一个投案自首的罪犯。他急匆匆地赶到办公室,心里惶惶不安,总是担心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疏忽而会受到斥责。

他这种单调的生活规律,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因为除了办公室里的事务,除了升级与奖金,他什么都不关心。从前,他就不在乎嫁妆,娶了一位同事的女儿。长期以来,他不论是在部里还是在家里,都只谈论公务。他那点脑子,早已在办公室枯燥的日常事务中萎缩了,如今除了与部里有关的事情之外,他再也没有其他的计划、希望与梦想了。不过,虽然他对自己的公务员生涯知足常乐,但总掺杂着一种扫兴的苦涩感,那是因为一些海军军需官,军装上有几杠白条纹,被人称为“白铁匠”,光凭这一点,一调进部里就当上副科长或科长,对此,他与妻子都愤愤不平。每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就大发议论,列出种种理由,证明将巴黎的官职如此轻易地给了那些本应航行在海上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极不公平的。

韶光易逝,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老了。早年,自打出了校门,就直接进了衙门,他在学校里见了就发抖的学监,后来换成了他怕得要命的上司。他只要一到那些办公室暴君的门口,就浑身上下直打哆嗦。由于长期处于这种惶恐不安的状态,他也就形成了猥琐可笑的举止习惯,见了人就局促不安、低声下气,说起话来则神经质地直结巴。

他对巴黎的了解少得可怜,不比那个每天由狗领到同一个门檐上乞讨的瞎子知道得更多。他从一个苏一张的小报上,也读到一些社会消息与桃色新闻,但认为纯系杜撰编造,是专供小职员消遣解闷的。他一贯奉公守法,是一个没有鲜明观点的保守派,但对“新事物”还是有强烈憎恨的。凡是报上的政治新闻,他一概跳过不看。不过,话得说回来,那份小报在这方面作报道时,总要为了某一方收买者的需要而歪曲事实。每天傍晚,他沿着香榭丽舍大街步行回家,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川流不息的车马,那神情就像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异乡旅客。

这一年,卡拉望先生按规定服务三十年的期限满了。一月一日那天,他因此而得了一枚荣誉团勋章。须知,在这种军事化的机关里,那些被缚在绿皮卷宗上的公文奴隶,经过长期悲惨的苦役,也就是“竭诚效力”之后,就会获得此种奖赏。这一出乎他意料的荣誉,使他对自己的才干刮目相看,评价更高,同时也彻底改变了他的日常习惯。从那以后,他不再穿杂色的裤子和不伦不类的上装,而换上黑色的礼服与裤子,这样才跟勋章宽宽的绶带般配协调,相得益彰。与此同时,他每天早晨都要刮脸,仔仔细细地修指甲,隔一天就换一件衬衫。总之,眨眼之间,卡拉望就像换了一个人,衣着整洁、神气十足但又平易谦和,而所有这一切,他都是出于对国家“勋位团”的尊重,出于一种合情合理的团体精神,要知道,他本人就是这团体中的一员呀!

他在家里,总喜欢把“我的勋章”挂在嘴边。他这种自豪感极度膨胀,甚至不能容忍别人在扣眼上挂任何别的勋章,见了外国勋章更是火冒三丈,他认为:“根本就不应该允许他们在法国佩戴出来。”他特别反感每天傍晚在小火车上遇见的舍奈“大夫”,此人居然也总挂着一种勋章绶带,白不白蓝不蓝、黄不黄绿不绿的,说不上是个什么玩意。

从凯旋门到纳伊这一段路,他们两人交谈的话题大同小异。这一天与往常一样,先是谈论本地区的种种弊端,对所有这些,他俩都甚为憎恶,但区长却熟视无睹,不闻不问。接着,卡拉望把话题转到疾病方面来。与医生结伴同行,这是自然而然的,他指望在闲聊中能免费拾些牙慧,得些指点,只要不着痕迹,问得巧妙,说不定等于能得到一次诊断。何况,他近来很替他母亲的健康状况担心。她时常昏厥过去,隔许久才苏醒过来。她年已九旬,偏又不肯求医就诊。

母亲垂垂老矣,卡拉望一说起就要大动感情,他一再对舍奈“大夫”说:“您能经常见到这么高寿的人吗?”说着,就喜滋滋地搓搓双手,这倒不见得是他希望老母亲永远活在世上,而是因为他母亲的长寿,也是他本人将长寿的预兆。

他接着说:“哈哈,我们家的人都长寿,因此,我敢肯定,如果不出意外,我会活得很老。”

老卫生员向身边的这位伙伴投去怜悯的一瞥,再打量打量对方红光满面的脸,肥嘟嘟的脖子,垂在两条肉乎乎大腿上的大肚子,还有那容易中风的圆滚滚的体型,然后掀了掀扣在头上的那顶灰不溜秋的巴拿马草帽,嘿嘿地一笑,回答说:“老兄,不见得吧,令堂身体干瘦干瘦,而您却胖得像个皮球。”卡拉望窘得发慌,便一声不吭了。

这时,小火车到站了。两个同伴下了车。舍奈先生提议到对面他俩常去的那家环球咖啡馆去,请卡拉望喝一杯苦艾酒。老板跟他们挺熟,隔着柜台上的酒瓶伸出两根手指,他们握了握,然后走过去,瞧瞧从中午起就一直在那里玩多米诺骨牌的三个牌友。大家彼此热烈地互致问候,又少不了打听打听“有何新闻”。然后,牌迷们继续玩牌。待这两位告辞时,他们头也不抬,只把手伸过来,他俩握了手,就各自回家吃晚饭了。

卡拉望住在古尔博瓦广场附近的一所三层小楼里,楼下开了一家理发店。

他的住宅里有两间卧房、一间饭厅和一个厨房,几把修理过的椅子要按需要在几个房间里搬来搬去。卡拉望太太的时间,几乎都花在打扫房间上了。十二岁的女儿玛丽·路易丝与九岁的儿子菲力浦·奥古斯特,则整天在街边的泥坑里,跟本街区的顽童嬉闹玩耍。

卡拉望的母亲被安置在楼上。她在附近这一带以小气而出名,而她本人又精瘦精瘦的,所以有人说,上帝把他老人家自己精打细算的原则全都用在她身上了。她脾气很坏,没有一天不跟人吵架,不大发雷霆的。她从窗口里大骂站在自家门前的邻居,大骂蔬菜贩子、清道夫与孩子。孩子们为了报复,就在她出门的时候,远远跟随其后,高声叫喊:“老——妖——精,老——妖——精!”

家里雇了一个女佣,专干家务活。她是个矮小的诺曼底人,粗心大意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睡在三楼,就在老太太的旁边,以防老人有三长两短。

卡拉望回到家中时,他那有洁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块法兰绒擦拭那几把散放在空荡荡几间屋里的红木椅子。她总是戴着线手套,头上扣着一顶便帽,缀在帽子上五颜六色的缎带,时不时滑落到一侧耳朵上,她老是打蜡呀、擦拭呀、洗呀、刷呀,每逢被人撞见时,就总是这么说:“我不是有钱人,我家里的陈设很简单,我的奢华就是洁净,这可不亚于其他种类的奢华。”

她生来就讲求个实在,而且固执己见,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是她向丈夫发号施令。每天晚上,先是在饭桌上,而后又在床上,两夫妻都要喋喋不休地议论办公室的事。虽然丈夫比妻子大二十岁,但是如同向神甫做忏悔一样,什么事都告诉她,并且还得遵照她的意见去行事处世。

卡拉望太太从来就没有漂亮过,她原本又矮小又干瘦,现在更称得上是丑陋了。这也怪她不会打扮,如果穿戴得体,她那点很有限的女性特征,也可以巧妙地有所突显,然而现在却被她自己的不当弄得不见踪影。她的裙子总是穿歪了,扭向一边。她还爱在身上东抓抓西挠挠,不管是什么地方,也不管是什么场合,这种习惯已经成为了一种怪癖。在家里,她通常戴着一顶软帽,帽上缀着一大簇丝绸彩带,她觉得这是唯一适合她的打扮,自认为这样很美。

一瞧见丈夫回来,她立刻站起来,亲了亲他的颊髯,说:“亲爱的,你还想去波坦百货店吗?”他原本答应过妻子到那店里为她办一件事,这是第四次忘得一干二净了。妻子一问,他简直就吓坏了,一下就倒在椅子上。他说:“太糟了,这件事我惦记了一整天,可是没有用,一到后半晌还是忘掉了。”看他的确是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妻子就安慰道:“你明天别忘记就是了。怎么,部里没有什么新闻吗?”

“怎么会没有呢?又有一个白铁匠被任命为副科长了。”

他妻子的神情猛然一下肃穆起来:“是哪一科?”“国外采购科。”

妻子立即就火了:“这么说,是接替拉蒙的职位喽?这正是我想要你得到的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吗?”

卡拉望讷讷地答道:“他退了。”

妻子火冒三丈,头上的软帽滑到了肩头上,她泄愤着说:“完了,瞧吧,这个鬼地方,现在一点指望也没有了。你说的那个军需官姓什么?”

“博纳索。”

她把存放在手边的海军年鉴,拿过来一查,念道:“博纳索。——上校。——一八五一年生。——一八七一年任见习军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军需官。”

“他出过海吗?”

卡拉望听此一问,愤愤的情绪消释了,笑意骤然而生,直乐到心坎里去了。他答道:“同巴兰一样,同他的上司巴兰完全一样。”接着,放声笑了起来,讲起他那个部的人都觉得妙不可言的笑话:“派他们俩去视察黎明军港,千万别走水路,他们即使乘小火轮,也会晕船的。”

但妻子仍然板着脸,对这个笑话似乎充耳不闻。过了片刻,她慢吞吞地搔着下巴,喃喃道:“要是认识一个议员就好了,一旦议会了解部里发生的这一切,部长非下台不可……”

从楼梯口传来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她的话。玛丽·路易丝与菲力浦·奥古斯特从街上的泥坑里回来了。姐弟俩每上一级,都要你打我一个耳光,我踢你一脚。母亲大为恼火,冲了过去,抓住两人的胳膊,使劲摇晃,一把将他们推进屋里。

两个孩子一见父亲,立即就扑了上去。父亲慈爱地搂着他们亲了亲,然后,让他们坐在他膝上,跟他们谈心。

菲力浦·奥古斯特是个丑孩子,头发蓬松,像堆乱草,从头到脚都脏乎乎的,而且一脸傻相。玛丽·路易丝长得像母亲,说话也像母亲,爱重复她的话,甚至还模仿她的手势。小姑娘也这么发问:“部里有什么新闻吗?”而做父亲的,则快快活活地答道:“丫头啊,你的朋友拉蒙,也就是每月都来吃饭的那位先生,很快就要离开咱们了,有位新任副科长要接替他的职位。”小女孩抬眼看了看父亲,以早熟孩子那种同情的口吻说:“这么说,又有一个人踩着你的后背爬上去了。”

父亲收起笑容,未作回答,接着就岔开话题,问正在擦玻璃窗的妻子:

“妈在楼上好吗?”

卡拉望太太停下来,转过身去,把滑到背上的软帽扶正,嘴唇颤动着说:“哼!好吧,咱们来谈谈你妈吧,她可真给了我个好瞧的!你想想看,理发匠的老婆勒博丹太太,上楼来找我借一包淀粉,正巧那时我出去了,你妈就骂人家是‘要饭的’,把人家撵走了。我回来就把老太婆狠狠说了一顿。她跟往常一样,别人一说到她的不是,就装聋作哑,其实,她不见得比我耳背,是不是?她那是在装蒜。我这么讲是有根据的。她当时什么话都不说,立刻就赌气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卡拉望甚为尴尬,沉默不语。这时,女仆跑来通知饭已准备好了。于是,卡拉望拿起藏在墙角的一根扫帚把,往天花板上捅了三下,通知老母下楼就餐。然后,大家来到餐室里,卡拉望太太把汤分好,等老太太下来。可是,等得汤都凉了,还不见下来,他们就只好先慢慢吃了起来。每人的汤喝完了,他们又等。卡拉望太太一不耐烦,就真的来火了,便拿丈夫撒气:“你瞧瞧,她是在成心闹别扭,可你老是偏袒她。”卡拉望左右为难,没有办法,于是打发玛丽·路易丝去请奶奶,自己则垂着目光,坐在那里没有动。他的妻子则气鼓鼓地用餐刀的尖端,不断敲打着酒杯的杯脚。

门突然打开,只有小女孩一个人跑回来,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说:“奶奶倒在地上啦!”

卡拉望一下蹦了起来,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跑了出去,楼梯上响起了他嗵嗵嗵的脚步声。他太太认定婆婆是在玩花招,轻蔑地耸耸肩,慢吞吞地跟着上楼。

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房间中央。儿子将她的身子翻过来,只见她那张面孔毫无知觉,没有表情,皮肤发黄,遍布皱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一动也不动,那干瘦的躯体已经僵硬了。

卡拉望跪在她身边,呜咽着:“我可怜的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但是,他的妻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蛮有把握地说:“得啦,没有什么事,又是昏过去了。不用说,就是不想让我们吃晚饭!”

夫妇二人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脱掉衣服,再加上女用人,一齐给她按摩,费了半天的劲,仍不见她苏醒过来。于是,他们便打发女用人罗萨莉去请舍奈“大夫”。他住在河边,靠近苏雷恩,路很远,等了好久,他才赶到。他检查了一番,号了号脉,拍了拍老太太,大声宣称:“人不行了!”

卡拉望扑到母亲身上,号啕大哭,哭得全身直发抖。他拼命吻母亲僵硬的脸,大颗大颗的眼泪,像下雨一样纷纷落在死者的脸上。

卡拉望太太的悲痛发作得适度而又得体,她站立在丈夫的身后,轻声地哭泣,用手揉着眼睛。

卡拉望的脸肿胀得更大了,稀疏的头发也全乱了,悲痛欲绝使得他的面相显得十分丑陋。他猛然站起来,说:“真的……大夫,您有把握……您绝对有把握吗?……”

卫生员连忙走过去,以行家里手的熟练动作摆弄着尸体,就像商贩夸耀自家的货物一样,说道:“喏,老兄,你瞧瞧这眼珠嘛。”他翻开老太婆的眼皮,手指下露出的那颗眼珠,看上去并无变化,只不过瞳孔好像大了一点儿。

卡拉望心如刀割,吓得浑身发软。舍奈“大夫”先抓起老太婆那肌肉已经缩拢的胳膊,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就像面对一个抬杠者那样气冲冲地对卡拉望说:“您自己瞧瞧这只手嘛,尽管放心吧,我是绝对不会看走眼的。”

卡拉望又扑到床上打滚,哭得像牛在哀号。这当儿,他妻子一边装作仍在啜泣,一边料理她该做的事。她将床头柜挪过来,铺上一块台布,放上四根蜡烛,点着以后,又从壁炉台上取下吊在镜子后面的一根黄杨树枝,搁在四支蜡烛之间的一个盘子里。没有圣水怎么办,盛满在盘子的清水就算是吧。不过,她略微考虑了一下之后,又捏了一小撮盐放进清水里。毫无疑问,她以为如此这般,就算是完成了临终法事。

她布置了灵堂之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卫生员帮她摆这摆那安排停当后,低声提醒她说:“应当把卡拉望先生拉开。”她点头同意,走到一直跪在那里痛哭的丈夫身边,同舍奈先生一人架一条胳膊,将他搀扶起来。

两人先扶他坐在椅子上。妻子吻了吻他的额头,便开导他起来。卫生员也在旁边帮腔。他们劝他要认从天命,要节哀自持,要坚强振作,殊不知他们开出的这几味药,正是大悲大痛的人难以消化的。于是,这两人又重新搀起他,把他领出去。

他像一个胖孩子一样,抽抽噎噎,浑身绵软,双臂耷拉着,两腿无力。他跟着他们走下楼,却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机械地迈着脚步。

他们扶他坐在他平日吃饭坐的那把椅子上,餐桌上还放着几乎空了的汤盆,汤匙仍浸在汤里。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杯,脑子里一片空白。

卡拉望太太在角落里跟舍奈先生谈话,打听该办哪些手续,了解办丧事方方面面的事情。舍奈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最后他抓起帽子,说他还没有吃晚饭,行了个礼表示要走,卡拉望太太高声地表示意外:

“怎么,您还没有吃晚饭吗?那就留下来,留在这里吃吧!有什么吃什么,不必客气,您知道,我们家从来都吃得很简单。”

“大夫”婉言推辞,卡拉望太太执意留客:“您这是为什么呢?请您还是留下来吧。在这种时刻,有朋友在身边,真是万幸;再说,您劝劝我丈夫,他也许会吃点东西,他真需要补充补充,恢复点气力才行呀。”

“大夫”躬身从命,把帽子放回家具上,答道:“既然如此,太太,我就只好领情啦。”

卡拉望太太向吓昏了头的罗萨莉吩咐了一番,自己也坐到餐桌前,说是要“陪陪大夫”,自己“装装样子,也得吃点东西”。

他们把已经凉了的剩汤都喝掉了。舍奈先生还添了一次。接着,端上来一盘里昂风味的牛肚,散发着一股洋葱的香味,卡拉望太太也决定尝一尝。舍奈大夫赞道:“好吃极了。”主妇笑了笑说:“是不错吧?”然后扭头对丈夫说:“你也吃点吧,我可怜的阿弗雷特,哪怕只是垫垫肚子也得吃点呀,想想吧,你还得熬夜呢!”

卡拉望驯服地把餐盘拿过来,开始吃了,现在,他凡事顺从,既不抵制也不思考,即使是让他上床去睡,他也会听命照办的。

舍奈“大夫”自己动手,往自己盘子里添了三次;卡拉望太太也不时用叉子叉一块牛肚,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吃下去。

接着又上了满满一盆通心粉,“大夫”再次喃喃赞道:“哟,这真是好东西!”这回,卡拉望太太给每人都足足分了一份,连小孩的盘子里也都盛满了。两个孩子就搅和着往嘴里塞,有时趁人不注意,还偷喝原汁葡萄酒,并且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脚。

舍奈先生突然想起罗西尼喜爱意大利通心粉,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嗬,还挺押韵的呢,可以写一首诗嘛,就这么开头好了:

罗西尼这音乐家

爱吃通心面粉条……”

谁也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卡拉望太太忽然间心事重重,她在考虑这次突发事故会引起哪些后果。她丈夫则把面包一块块揪下来,搓成一个个小面团,摆在餐桌上,然后两眼死死地盯着,全然一副白痴的神情。他觉得嗓子眼里干得火辣辣的,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斟得满满的葡萄酒一饮而光。他的脑子经受了这场打击与悲痛,本来就已经是乱糟糟的,现在更是晃晃悠悠,就像暴饮暴食后肠胃壅塞、昏昏欲睡之时飘飘然的那种感觉。

舍奈“大夫”不再客气了,喝起酒来像个无底洞,他显然已经醉了。卡拉望太太经过这一阵子神经紧张之后,不免焦躁不安、心烦意乱,虽然只喝了些清水,却也感到脑袋晕晕乎乎了。

舍奈先生闲聊起几户人家死了人的情况,在他看来,那都很不近人情的。因为在巴黎郊区,住的全是外省人,他们还保留了乡下人对死者的那种冷漠的态度,即使死的是自己的亲爹亲娘。固然,在乡下人中,这种对死者的不敬、这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冷酷无情,是极为常见,不足为奇的,但在巴黎就十分罕见了。他说道:“喏,我就碰上了,上周,普托街有户人家来请我,我连忙赶去,一看,病人已经咽气了。可是,家属们却在床榻旁边喝茴香酒,那是头天晚上专为临终病人买来给他过瘾的,这一家子人还非得从从容容喝光这一瓶才肯罢休。”

然而,卡拉望太太根本没有在听,她心里正在想着遗产这桩大事。卡拉望脑子里则一片空白,舍奈先生所讲的,他什么也没听懂。

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个杯子里还兑了白兰地,一旦下肚,人人的面颊上就泛起一层红晕,脑子里仅存的那点模糊意识,也都被搅乱了。

最后,“大夫”又猛然抓起酒瓶,给每人斟了一点白兰地涮涮杯子。他们不再说话,慢慢地啜着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和成的淡黄色甜浆,一个个沉湎在消化美食时的甜蜜温馨之中,而美酒则更使他们像动物一样,在酒足饭饱的舒适感里沉沦若失。

两个孩子都睡着了,罗萨莉把他们送上了床。

卡拉望像所有遭遇不幸的人一样,机械地顺从一种要使自己变得麻木的下意识,又接连几次喝了白兰地,他那呆滞迟钝的眼光居然炯炯有神了。

“大夫”终于起身要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建议道:

“来,跟我一道出去,透透空气对你会有好处的;一个人有了烦恼,不应当闷在家里不动。”

卡拉望听从了这个建议,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随“大夫”出去了。两个朋友挽着胳膊,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朝塞纳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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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个回答  推荐于2017-09-28
  是这个吧

  一 家 人

  我要去看看我的朋友西孟. 赖德樊,自从这15年以来,我一直没有会过他.往年,这是我一个最好的朋友,我的肝胆之交,人们愿同这样的人共度安静而愉快的长宵,对着这样的人,我们谈种种的心中密事,对这样的人,我们在款款而谈时会感到种种罕见的,敏锐的,机智的,体贴的主意,都是从那启沃心灵并且使之自安的好感发生的.我们在多少年之中几乎没有分离过. 我们一同生活,旅行过;一同幻想,空想过;对于那些相同的事物,有过相同的留恋和好尚,并且一同赞美过相同的书籍,一同领悟过相同的作品,因为相同的感触一同动过心. 常常只要彼此互换眼色,便可以因那些我们完全了解的相同事物相视而笑.随后他成了家. 他陡然娶了一个从外省到巴黎来觅未婚夫的青年女子. 那女子是瘦削的,黄发的,双手拙陋的,双目清浅却又无神,声音鲜润却又笨拙,和那些成千成万待嫁的玩偶是一律的,但是她怎会笼住了这个聪明而又精细的汉子呢?这类的事世人能够懂吗?他大概那时候希望幸福,那种倚傍在一个柔和忠实妻子怀抱中的、简单甜美而又长久的
  幸福,这一切,他在那个淡黄头发的少女的透明顾盼里隐约见到了.他那时候却没有想到,一个勤奋的、有生气的和活跃的男子,一经明白了这种愚蠢现实境界以后,就会对什么都乏味了;除非他糊涂到了什么都不懂的那步田地.我现在可以看见他成了怎样一个人呢?仍然是活泼、聪明、喜笑颜开和劲头十足的吗?或者是被外省生活化成没有气力的呢?一个人在15年之中是可以变的.火车在一个小车站上停住了. 我正从车上下来,一个胖子,一个红光满面大腹便便的大胖子,张开一双胳膊向我跟前跑过来,一面喊着:“佐治.”我和他吻了颊,但是我竟认不得了. 随后我茫茫然喃喃地说:“呵呀!你没有瘦呀.”

  他带着笑声答道:“这有什么法子呢?

  安稳的生活!

  吃得好!睡得好!吃饭睡觉就是我的生活:“

  我向他端详,在那副宽大的面孔上寻找往昔可爱的轮廓.仅仅那眼睛并没有变样子;但是我找不着从前那种神采了,于是我独自思量:“倘若眼睛的神采真是思想的反射,那么现在这个脑袋里的思想,不会再是从前的那种了,不会是我从前那样深知的那种了.”

  那双眼睛依旧是有光芒的,充满着愉快和友谊;但能够像语言一样表现一种灵魂价值的那种聪明的清朗神采却不见了.忽然西孟向我说:“看呀,这是我两个大孩子.”

  一个十四五岁已具妇人雏形的大女孩子,和一个十二三岁身着中学生衣服的男孩子,用一种扭捏笨拙的神气走近前
  来.我喃喃地说:“这就是你的吗?”

  他笑着说:“一点也不错.”

  “你究竟有几个呢?”

  “五个,还有三个在家里没有出来.”

  他用那种高傲的,满意的,类乎夸耀成功的神情这样回答我;而我呢,我觉得对于这个像兔子躲在笼里似的,成双蹲在外省住宅里而专以制造孩子为事的天真而高傲的复制者,感到一阵混杂了轻蔑的深刻怜惜心.我登上了他亲手驾御的一乘马车,于是我们便穿城而过——那过于冷落的城,真是打着瞌睡而黯淡的,除了几条狗和两三个女仆以外,街上并没有活动的人和物. 偶然间看见一两个小店的老板,在各人的门口脱帽致敬;西孟答了礼,接着就向我报了姓名,这大概是对我证明他能够从姓名上认识所有的居民罢.随后我便想到他一定在梦想省议会的事,这本是一切在外省闲居者的迷梦.我们一下就穿过了城里,于是那车子走到了一个仿佛像是公园的园子里了,随后便在一所有几座塔楼俨然可以混充别墅的住宅前面停住.“这就是我藏身的窟隆.”西孟说.他之所以要这样说,就是想得到一番恭维,我回答道:“真是好的很.”

  在门前的石级上,有一个太太出现了,她的衣饰和发髻都是为接受人客的拜访而打扮的,并且还预备了一些为接受 人客拜访而用的词句,这并不是15年前我在教堂里见过的那个淡黄头发而神情呆钝的青年女子. 她成了一个浓装艳抹的胖妇人——这类妇人,没有年纪、没有特点、没有风韵、没有灵魂、没有一点构成女子所必具的条件.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娘,一个平凡的胖娘,那种多子的娘,那种人性的牝马,那种除了子女和厨房里的帐簿以外,心里绝无别样记挂的肉机器.她对我说了些欢迎的话,接着我就走到了门里的过道里面,其中,西孟那三个小一些的子女,如同一些消防队员在一个市长跟前排列成行听候检阅似的,按着高矮排成一线.我说道:“啊!啊!这就是那些在家里的吗?”

  西孟眉飞色舞地唱着他们的名字:“让,约瑟芬和恭特朗.”

  客厅的门是开着的. 我走到里面,便望见一把大围椅的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发抖,原来那是一个人,一个瘫了的老年人.赖德樊太太赶到我跟前说:“这是我的祖父.他老人家有87岁.”

  随后她便在这个发颤的老翁耳朵边高声喊着:“这是西孟的一个朋友,祖父.”

  这个老爹使了一阵劲给我道早安,于是呀呀地说:“哇,哇,哇,”一面摇着自己一只手.我回答道:“你太客气了,先生.”

  于是我就向一个座位上一倒.西孟进来了;他笑着说:“啊!你认识了老爹,他老人家是个非常的人;这就是孩子们的散心的事. 他真好吃,朋友,每顿饭总吃得要胀杀自己. 倘若我们任凭他自由吃东西,你就真想不到他会吃成什么样,但是你就会看见,你就会看见.他痴心望着那些甜东西,如同那就是一些姑娘似的. 你从前永没有撞见过比这更有趣的事,你等会看罢.“

  随后有人引我到卧房里去,让我梳洗,因为吃晚饭的时刻已经快到了. 我听见楼梯上面有一大阵脚步声,于是回头去看. 所有的男女孩子,都在他们的父亲的后面列队跟着我上楼,这大概是给我做面子罢.我卧房里的窗子,正对着那片平原,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俨然是一个野草和麦田所成的大海,既然看不见一株树,也看不见一座山,我想这就是这所住宅里所应有的生活的恼人而凄凉的写照.一阵铃声响了,这是叫吃晚饭了. 我下了楼.赖德樊太太用一种举行仪式的神情挽着我的胳膊,于是便走到饭厅去. 一个男仆推动那老翁的围椅,一直送他到他那份餐具跟前,那老翁费着气力侧转那个颤巍巍的脑袋,用贪婪好奇的眼光,对着那些点心糖果,从这边看到那边.于是西孟擦着手掌说:“你就会找到使你开心的事.”

  并且所有的孩子们,懂得他们会拿这个老爹贪馋的怪样子给我看,便同时笑将起来,至于他们的娘,却低耸着双肩一面微笑.赖德樊用双手做成传声筒的样子,开始向着那老翁喊道:“我们今晚有牛乳甜稀饭吃.”

  那老祖宗的皱脸生了光彩了,并且从上到下颤动得更厉
  害了,以表示自己已经明白和高兴.我们终于动手吃饭了.“看罢.”西孟低声说.那老爹不爱汤,拒绝不吃,旁人因为健康关系便来强迫他;于是那个男仆使劲拿那盛满了的汤匙插入他口里,他为着拒绝吞咽这样灌下来的汤,便使劲喷出口外以致溅到桌上,溅到同桌的人身上.那父亲在那些孩子的捧腹态度之中,很高兴地说:“他是不是怪像呢?这老头子.”

  在这顿饭的整个时间里,旁人只注意他. 他恶狠狠瞧着那些搁在桌上的盘碟. 并且用他那拼命地摇晃的手,勉强去抓,勉强去拖到自己跟前. 人们拿那些东西,放在他几乎伸手可触的地方,去测看他那些狂热的劲儿,看他对于那些食品颤动着使劲,还有他全身从眼口鼻表达的无望呼吁. 未了他因为渴望而口涎流到了饭巾上面,一面发出一些不可辨别的不平之鸣. 于是那一家人因为这种可憎的奇异的折磨而开心了.后来,有人在他的盘子里搁了很小很小一片儿食物,他便用一种激烈的饕餮样子吃着,为的是可以快点儿再得别样东西.那份甜稀饭到了的时候,他几乎满身抽掣起来. 他急得哼了起来.恭特朗向他高声说:“您已经吃得太多,不给您这东西了.”

  于是他们假装一点甜稀饭也不给他.
  这时候他竞开始哭了.在那些孩子们一齐大笑的时候,他一面满身发抖一面哭得更厉害了.终于,有人将他那一份,很小的一份给了他,他咽下第一口这种点心,我们便听见他喉管里有一阵可笑的并且表示犯馋的声响,便看见他颈部上有一阵类乎鸭子吞咽一块过于宽大的物件时的动作.随后,他一经吃完,便开始顿脚再要.我对着这个可怜而又可笑的饿鬼道里的人,不禁动了恻隐,于是为他请愿:“瞧罢,再给他一点甜稀饭行吗?”

  西蒙回答道:“唉!不行,在他这样的年纪,吃得太多,就会于他有害.”

  我便不作声了,只品味这样的论调.唉!

  伦理,逻辑,审慎!在他这样的年纪!而他们因为顾虑到他的健康,竟然限制这种还依然可以享受的唯一快乐!他的健康,这堆发抖而又不能行动的残物,他仗着健康做什么用呢?所谓消耗他的时日吗?他的日子吗?几天呢,10天,20天,50天或者10天?为什么?为他吗?或者为他这种衰弱的饕餮活剧在这一家人里多保留一些时候吗?

  在这一生里,他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什么也没有. 他只残存着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喜悦,为什么不拿这最后的喜悦全盘给他,不拿这最后的喜悦给他到那因此而死的一天为止.随后,我在斗完了一阵长久的纸牌以后,便登楼到我卧房去睡,我那时候真是伤心,伤心,伤心!

  未了我立在窗口. 窗外除了某一处树上有阵很轻柔的呢喃鸟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那只鸟这样在黑夜里低声歌唱,应当是为着使它那只孵着鸟卵而熟睡的雌儿,感到一种摇篮式的起伏摇曳的作用.于是我想到我那可怜的朋友那五个孩子了,——他本人现在该在他那个丑恶的老婆身旁打呼噜了.本回答被提问者采纳
第2个回答  2009-05-27
楼上的不对,这个事米龙老爹,我也在找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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