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风沙地美文摘抄

如题所述

  丑小魏说,我想杀人。他是一九九四年九月十日下午五点五十五分四十七秒说的这话,那天饭店老板姓吴,第二天就姓尤了。
  那是个燃烧的黄昏,远在西伯利亚的寒流还在路上,天空高远,斜阳泼洒,祁连山脉的雪红了,山下的戈壁滩红了。戈壁连接戈壁,彼此延展,312国道从中穿过,左侧有沙子、石头、风滚草,右侧也有沙子、石头、风滚草。没人。奇怪的是也没风。远处的嘉峪关城楼已闭门,游客刚刚离去,古老的砖瓦知道哪些脚印死去,哪些脚印还新鲜,哪些人刻下名字和誓言,哪些人的呐喊还在垛口回荡。
  饭店孤零零站在国道边,夕阳先照亮了楼顶凹凸不平的水泥板,接着二楼的窗玻璃红了,一楼的窗玻璃也红了。吴老板和老板娘在二楼吧台拨算盘,从早上开始,一整天都是算盘珠子的响声。郑师傅在锅炉房。我站在门口的水泥空地等风来。比天边还远的大西北,这风沙地,哪有没风的时候,我来近两月从没发生这种事,太奇怪了。我不敢看路边灯箱招牌上插着的小红旗,站在旁边的丑小魏会以为我偷看他。他不喜欢人盯住他的脸,也不喜欢人躲着他的脸。他不喜欢他的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像用抽绳硬勒一起,揪成一团,总是充满仇恨的样子。他的下牙床永远比上牙床宽一截。他喜欢抬杠,喜欢假模假样看书,喜欢说平庸、意义、价值、人生这样的词。比如他说,我的人生需要站在这。听起来让人一阵恍惚。他那些莫测高深的话有时很有道理,有时又像胡言乱语,脑子里不是多了根弦就是缺了根弦。可他留了下来。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都要有人在下午五点准时站在招牌下拦车,灰扑扑的经常守到凌晨两三点,吴老板换过许多保安,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人,也不会用他。他来那天,我听见吴老板对老板娘说,将就用吧。他每晚一次次跑向公路,许多车辆停下跟他交谈后又开走了。我听见他多次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妈的,这些死人,都要特殊服务。吴老板担心被查,不敢搞特殊服务。有次丑小魏私自说有特殊服务,司机住下来发现被骗,气得深夜在走廊大吵大闹,还在我屁股和胸脯狠狠抓了一把。我找丑小魏算账,我说,都怪你说有小姐,我丢了一半屁股和一个奶,那个湖北的臭男人摘走了。丑小魏飞快地上下扫我一眼说,没关系,你本来就没有。
  我尽量避免冒犯丑小魏的脸,不去看小红旗是否飘动,只好盯住皴裂的水泥地面或者木窗框上皴裂的油漆,它们同样不会放过风。后来才明白,那时间段之所以没风,不仅是老天确实没刮,主要原因是没车,一辆车也没有。也真奇了,这条路上从没发生过这种事。312国道是从上海到新疆的国道,经过江苏、安徽、河南、湖北、陕西、宁夏、甘肃,每天从早到晚,货车、汽车、客车、轿车、拉着轿车的货车,日夜不息,就像一条滚动着大石的河流,轰轰隆隆没完没了。有的大货车挂好几个外挂,足有三五百米,一辆车经过,就持续轰隆着了。一旦没了声音,寂静就会堵住耳朵,反而听不见。所以,炒菜的李师傅和拉面的张师傅什么时候出来的我不知道。
  看见他们时,他们已站在公路边。张师傅和丑小魏抽着烟。他们两个来了,我才慢慢凑过去。招牌上插着的小红旗一动不动,金红的夕阳压着我们,庞大的寂静压着我们,有一刻我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这时听到李师傅的表盖响了。李师傅戴着宽大的铁质电子表,表盖上有骷髅头,看表时喜欢甩手腕,看完再一甩合上,咔哒,咔哒。每天早晨,我从二楼下来,走到最后一个台阶,餐厅的李师傅就会抬腕看表,告诉我精确到秒的时间。
  这时候李师傅说,五点五十五分四十二秒了,还没得车来。
  张师傅说,这地方太偏,孤零零的,应该搬到那边去。
  张师傅指的是城楼附近,酒店集中,人喜欢热闹,我们夜里站在路边,眼力好的能看清最高那栋楼的霓虹招牌:雄关酒楼。我们的视线还没转到后方去,丑小魏冷不丁就说了那话。
  我想杀人。
  我们不得不扭头盯住丑小魏。他的脸和半个身体在招牌的阴影里,半截小腿罩着夕阳。来自招牌后方的车辆大都不在此地留宿,他只需望着前方那些从遥远的上海方向来的车辆,通过判断车速决定是否相迎,过快的无意留宿。虽然他的脸在阴影里,还是可以看见他那充满仇恨的目光望着空荡荡的前方。
  李师傅除了有块吓人的手表,还有张王牌,就是有代表城市身份的身份证。我们每个人都看过他像甩王炸那样啪一声亮在桌面的身份证,确实是市里的。我们当然也有身份证,后缀都是某村某队某组。我们都明白一九九四年的城市户口有多重的分量,除开大厨这样重要的工作岗位,李师傅的王牌身份在饭店就有了一定地位,老板和老板娘都敬几分。
  李师傅抬手腕看表,啪的一声做了反驳,你娃儿好好拦车,说那些没用的。
  张师傅挖了一块鼻屎弹出去,要我看,你能杀鸡就不错了。
  从神态看,丑小魏有杀人的潜质,自带凶狠。但那矮小瘦弱的身材和永远合不拢的嘴巴消灭了气焰,越说狠话,越显得滑稽。丑小魏爱抬杠,不容许人反驳。
  哼,你们当然不信,因为你们跟他们一样,都是活死人。
  他们?他们是谁?
  哼。
  我说,他们得罪你了?
  谁也没得罪我,反正我就想杀个人,人世间很多事没有原因。我生下来就有这想法,到现在还有。我姓魏,生下来他们就让我姓丑,那时候我就想杀人了。
  李师傅说,你怎么能晓得生下来的想法,那时候你就是一团肉。
  那就是我记事那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现在,这个想法越来越厉害,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头发,我的汗毛,我的牙齿和舌头,全都想杀人,我管不了它们。我现在不敢照镜子,一看见镜子里那个人我就想杀人。
  镜子里不就是你自己吗?
  不是我自己,我怎么可能长那么丑?我做梦都不会梦见那么丑的人,肯定是那个丑人偷走了我的脸。你们想想,我兄妹四个,他们都好看,就我丑,凭什么?一定是给偷了脸。我现在根本不跟家里联系,我不想看见他们,他们都是照妖镜。
  他们是谁?张师傅性子急,踢了一下丑小魏的脚。
  丑小魏吸吸鼻子,点燃一支烟。我的邻居秦老太,九十多岁了,瘫十几年,就是死不去,我想帮她,也算帮我,拿她开刀,杀个人。那天趁她家没人,我提菜刀去了,老太太不能动弹,我想咋下刀都行。我想给她痛快,从脖子砍下去。啊呀,那老太太的脖子只有一层干瘪瘪的皮,黑黢黢皱巴巴,像癞蛤蟆的皮。这皮太丑了,比丑人还丑,丑得我连刀都下不去。老太太看着我,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可她明明看见我了。她眼里根本没有我,她不是活的,早就死了,杀她等于杀了一个死人,没意思。还有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我以为杀她有意思,她长得好看,爱打扮,身上总有雪花膏味儿。现在我快四十岁了,语文老师还当老师。想杀她那年,我二十八岁。其实我不记得我的实际年龄,是语文老师提醒了我。那天下晚自习,我跟踪她,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进玉米地。我用菜刀抵住她的脖子。她发现是我,就说,丑小魏同学,我知道你今年二十八岁了,你想要啥老师明白,来吧,你想干啥就干啥吧,只要你别动刀,我不会告诉别人。听见了吗?丑小魏同学,看在老师教你好几年的份上,你把刀放下。哼,看看吧,她跟所有人一样,就以为我天天想女人想不着。我就觉得杀她没意思了。啊呀,她倒好,还给我背起了课文,希望我找回童年的影子。她人是活的,脑子死了,杀她没意思,她就是个活死人。我走了很多地方,北京,上海,广州,那些大城市我都去过,在大城市杀人更没意思,很多人都像我的语文老师那样,只有死脑筋。现在我到了这地方。这地方有意思,人变得不一样,就算从大城市来,到这就不一样了。
  我们当然相信丑小魏到过那些大城市,因为他会说许多方言,比如四川话,东北话,上海话,广东话,北京话,还会说标准的普通话。我有理由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包括想要杀人。可是,我又不小心瞟到了他那凸出的下巴。
  我说,嘻嘻,怎么不一样?
  说不清楚,要学会思考。
  嘻嘻,你想在这地方杀人?
  幸运的话,应该是吧。丑小魏一阵沉默。
  李师傅撇撇嘴,你不会想杀我吧?我就是城里来的。
  不,你不够资格,差太远了。
  张师傅说,来杀我,来呀,来呀,我够资格。
  哼,你?丑小魏抖着腿吐了口烟圈,更没意思。
  张师傅容易生气,扭头就走,边走边悄悄说,丑人多作怪。
  我看见丑小魏阴影里的目光投向我。
  李师傅说,那鲁花花呢?
  鲁花花有点意思,不过,我对她还不太了解。
  我说,嘻嘻,那你杀了我吧。
  李师傅说,鲁花花这个小傻瓜,一天就晓得嘻嘻笑,杀个傻瓜有啥子意思。她还是个大懒虫,瞌睡虫,往死里睡,不到最后一分钟不下楼。
  丑小魏用四川话说,还不晓得哪个是傻瓜。
  李师傅拍拍丑小魏肩膀,给了他类似领导般的关怀,好好工作吧,莫东扯西扯。
  原本我们还可以就这话题聊下去,这时候远远开来一辆车,夕阳下,挡风玻璃像燃烧的火球。没人比丑小魏更快发现车辆,不过他不需要拿起插在招牌上的小红旗跑向前方迎接。因为那是客车。饭店生意不好,吴老板也不愿接待客车。客车不住宿,只用餐,顶多一人一份面,点的还不一样,宽的,细的,二细,毛细,韭叶,炒拉条,炒面片,烩面片,张师傅和李师傅忙得冒汗,供不上,餐厅里一片催骂声,还赚不了多少钱。之所以赚不了多少,因为司机愿意将客车停下,要吃回扣,这回扣就是免费用餐。长途客车有两三个司机轮换开,有时还带亲眷,至少六七道菜,怎么也得上盘鱼,算下来没多少利润。
  我们站在招牌前,默默看着客车从门前经过。风来了,扬尘来了,招牌上的小红旗迎风摆动。客车忽然在不远处停下,接着下来一个人,我们来不及猜想,客车开走了,那人朝这边走来。显然,她是朝我们走来。灰和黑是她的底色,黑色齐眉齐肩发,灰长袍,黑裤子,黑背包,背包很大,有什么硬东西横顶着,高过她的背,宽过她的肩,却没宽过她的长袍,她整个人装在长袍里。斜阳更斜,她的影子长长地够到路对面的风滚草。丑小魏背对招牌,没看见她,发现我和李师傅一直望着背后,就走出来看,恰好与她打了照面。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脸很干净,很漂亮,眉毛,鼻子,嘴,像丈量了尺寸,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眼睛大,特别大,漆黑。她还特别镇定,哪个初次见丑小魏的人没点异样表情,瞪大眼睛,张大嘴,或者往后一仰,再或者匆忙躲开视线。丑小魏反倒惊得像受到侵犯,你干什么?她平静地说,我要住店。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凿起的大片冰粒跌落冰面,总有轻得不能再轻的尾音在周围萦绕。
  在这偏僻的风沙地,我们从没遇到女人只身前来住店,而且那么年轻漂亮,还从客车半途下来。
  你……住这?丑小魏结结巴巴说。
  对,这很美。
  你说这美?
  嗯,很美。
  李师傅说,你是四川的吧?
  她用四川口音回答,是的。
  李师傅伸手说,看你皮肤就晓得是我们川妹子,老乡啊,四川哪个地方的?
  郫县。她没去握李师傅的手,李师傅只好收回他的手。
  喔,喔,产豆瓣的地方。
  是的。
  丑小魏朝公路狠狠吐口唾沫,你真要住这?再往那边走几公里有很多店。
  我想住这。
  我笑着说,我们这有人要杀人,你不怕吗?
  她说,我还没怕过什么。
  斜阳隐没,夜幕陡然降临。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又并没看我,其实她没真正看任何人,一直面无表情,她的脸像深黑的冰,像灰色的铁,冷得人发颤。她的眼睛,是幽暗冰冷的黑洞,深不可测。
  我带她到二楼吧台登记,老板娘还在跟吴老板忙,并没抬头看,只说,鲁花花,你办一下登记。我看见她身份证上的名字:赵北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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