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在书中确有三进贾府之实,前两次在曹公的原书里就有,而第三次则在脂批中,大抵意思是“一进、二进,伏三进之衰败”。故而,刘姥姥数次进贾府,并非都是要钱去的(打秋风)。
一进贾府,确是为要钱;二进贾府,却是为送野意儿(新鲜瓜果蔬菜),来报上次打秋风的恩,却赶巧被老太太听见,才有的后面刘姥姥游大观园,并在走时满载而归;而三进贾府则因为曹公后文散轶,世人不得而见,但依脂批和贾巧儿的判词,可见是在贾府衰败之后,而她此时来,又救下了要被“狠舅奸兄”卖进青楼的贾巧儿,因此刘姥姥“三进”仍旧是为报恩而来。
这么说有些笼统,那且听我细说:
一进贾府,刘姥姥是因为家里过不下去,才豁出老脸,来贾府打秋风。而她也并非如梁老师您说的那么聪明,固然她带着板儿的确是带对了“道具”,不过差点弄巧成拙。刘姥姥和凤姐说话的时候,因中间蓉哥儿(凤姐侄儿)来过一次,刘姥姥便借机叫板儿做“你侄儿”,结果她离开的时候,带她见凤姐的周瑞家的开口就是一顿数落:“我的娘啊!你见了她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软和些。蓉大爷才是她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可见刘姥姥的话是说错得多离谱,周瑞家的都开口就喊“我的娘”了。而且刘姥姥别的话也把周瑞家的急坏了,便是您文中提到的那些:(刘姥姥说)“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话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书中后文马上接的是“周瑞家的见她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她”,可见刘姥姥真真的没那么会说话。现实中要是真有人按照这样说话去打秋风,对面要是不客气一点,估计都能直接把你赶出来。
二进贾府,刘姥姥是带着“头一起”、“尖儿”的瓜果蔬菜来的,说的是“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上面说到的一进贾府里,有一个细节,便是刘姥姥见到凤姐,说出“打秋风”的意图之前,她是“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可见她虽然是个社会底层的老农民,她还是非常知耻的!所以上次得了凤姐的周济,这次便送来“头一起”、“尖儿”的瓜果蔬菜来贾府,以表“穷心”。当然,有人会以阴谋论来推测,说她明为表心意,暗则还是打秋风来的,这我也不评价,诸位自行见仁见智吧。而这次又如何?结果是她虽然见到了凤姐,不过凤姐却叫她等着,然后刘姥姥等到天快黑了都没再见着凤姐。最后她怕天黑出不了城,周瑞家的便好意帮她“瞧瞧去”。此时凤姐刚好在贾母跟前,这事便碰巧被老太太知道,老太太“正想找个积古的人说话儿”,便教周瑞家的去请刘姥姥来。而刘姥姥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敢去,说的是“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后来是平儿劝她,又和周瑞家的一起送她,她才敢来见贾母。因此才有的后面刘姥姥游大观园,才有的满载而归。
所以刘姥姥两次进贾府,靠的可不是心机:第一次是根本不会说话,结果凤姐还是周济了她二十两,可见的是贾府自身还是有怜贫这一个好的方面,也是凤姐她自己愿意周济穷亲戚;第二次则完全是因为机缘巧合,也是因为贾母惜老怜贫的这一面。
所以贾府惜老怜贫是因,刘姥姥得周济是果,而不是刘姥姥擅长打秋风才满载而归,此间的因果各位还需擦亮双眼去分清。
至于刘姥姥在宴席上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那句,其实是凤姐和鸳鸯要拿刘姥姥当“女篾片”逗贾母开心才教她做的,而她事前也清楚,不过还是那么做了,以逗贾母开心。
为什么?是为了更好地打秋风吗?前面也说了贾母要见刘姥姥的时候,刘姥姥是拒绝的,要真是为了更好地打秋风,只怕贾母说要见她的时候,她就屁颠屁颠地去了。所以这里体现出的,大抵不是刘姥姥的心机之类的,而是她是一个朴实的庄稼人,谁对她好,她就努力回报谁。贾母对她好,她便依着自己庄稼人的智慧,去努力讨贾母开心,当“女篾片”也是,说老太太爱听的话也是,甚至被凤姐他们捉弄而不生气也是,根由在这里,而不在打秋风的心机。以此可见的是,刘姥姥是个知恩的人。
所以梁老师您评价刘姥姥的什么艺术表演,什么卖艺扮丑,着实不太正确,也是过度解读了。上有贾府怜贫惜老,下有刘姥姥知耻知恩,才有她后面的“满载而归”。
现实中不乏这“艺术表演”、“卖艺扮丑”,但您要是借此去打秋风,我只能说您要是能成功,那只是您运气好,也是周济您的人有品德。而您要是还以为是自己打秋风打得厉害,您不仅无能、不知耻、不知恩,还把别人的品德当成了自己的本事!
刘姥姥都还知耻、知恩呢,那些“卖艺扮丑”的,连刘姥姥都不如!所以望现实中这样的人自省,也望大家不要以为这就是正确的、有效的。
三进贾府,以脂批,彼时贾府已落败。曹公的意图当是:以刘姥姥的一进、二进,以这个小人物的视角去写出贾府落败之前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后三进时,又以刘姥姥这个小人物的视角去写贾府的没落景象,形成前后的鲜明对比。而且刘姥姥三进是来报一进、二进时的恩情,就贾巧儿的判词来说,她救下了要被“狠舅奸兄”卖进青楼的贾巧儿,目的还是来报恩。由于后文散轶,刘姥姥是否还做了其他报恩的行为,我们不得而知,但就此举而言,亦可知刘姥姥并非阴谋论者所说的那样不堪。
故而,《红楼梦》里彰显出的打秋风的学问,各位可要擦亮眼睛分辨清楚了。
因为是不才最喜爱的《红楼梦》,所以忍不住在此长篇大论了一番。原本看见这个问题时便想回答,不过又不敢动笔,怕说得浅了隔靴搔痒,不能一针见血;说得深了,又怕自己过度解读,所以迟迟不敢动笔,便想先看看诸位网友的高见。这才见到梁老师的回答,然后忍不住一吐为快。大抵为了追求实事求是,若有任何言语冒犯之处,还望梁老师和各位见者海涵!
2017.08.19补充对一些评论的统一回复:
首先再次感谢诸位的赞同!这篇文章起初两天里是无人问津的,后来得到了诸位的欣赏,在下也很欣喜,再次感谢大家的赞同!
当然,评论里也有不同的声音反驳我的,大约4、5人吧。有不同的意见,这是好的,在下也不是什么专家,更不敢搞什么“一言堂”,自是追求谦虚、谨慎!只是各位反驳的内容却大抵不太正确,比如说以老梁“人情世故方面没有说错”,或单单以“角度不同”来反驳我。我于此再次澄清一下:老梁说得对的地方,我也是赞同的,而我反驳的是这些吗?那我反驳的是什么?
说某种堪称丑态的“人情世故”肯定是没错的,现实的确存在这样的现象,但他的引经据典却出了问题,刘姥姥在《红楼梦》书中真的是老梁所说的那样吗?相信看了书的人心中自有数。所以要是老梁引用别的更相符的经典来说明这种“人情世故”也就罢了,偏偏刘姥姥和他说的那种又有许多不相符之处,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写这篇文章来反驳老梁,反驳的又是哪些地方,希望各位不要再有误解!
我于老梁的回答,他好的地方和不好的地方我都没有一概而论地去批驳,而是好的赞同,不好的以依据、以理、以客观事实来反驳。所以希望各位要是反驳我,请以同样的方式。实事求是、以理服人,反驳我的时候,带上充分的理据,而不是大抵主观地认为谁对谁错,这才叫做探讨。更不是先对我有所误解,然后在这种误解上来反驳我,或者以主观认为来反驳我,甚者避重就轻,只拎着老梁对的地方来反驳我,我反驳的是这里吗?是吧?(笑)
好的赞同,不好的实事求是、以理据说话,有争议的地方让诸位自行见仁见智。我的文章写出来后就一个字都没有改过,各位可以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这样做的!可能您仔细多看一眼,就不会对我产生上面的这些误解。
出现不同的声音是好的,所以我对这几位也都一一耐心地做了回复和解释,而不是直接折叠。至今也都没有折叠。只是,要是你先没有弄懂我文章的内容,怀着对我的某种误解,或没有拿出充分的理据,仅以主观泛泛而谈,甚者还单拎老梁对的地方来反驳我,您说您是来找我探讨的还是更像来找茬的?是吧?(笑)
一个人在网上的发言,也代表着他自己的水平甚至是品性,我们哪怕对别人的回答再不赞同,也该懂得为彼此互相留有一定的分寸和体面吧。更懂得不要自大地以为只有自己才懂各种东西,别人是什么都不懂的蠢货,用这样不善的语气去和别人说话,是吧?
《红楼梦》的恢弘、壮阔与深邃几乎抵达了小说的极致,就小说的容量而言,它真的没法再大了。它是从大荒山无稽崖开始写起的,它的小说逻辑是空——色——空。依照这样的逻辑,《红楼梦》描写“色”,也就是“世相”的真正开篇应当从第六章开始算起,对,也就是从《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算起。相对于《红楼梦》的结构而言,刘姥姥这个人是关键,她老人家是一把钥匙,——要知道什么是“荣国府”,没有刘姥姥是不行的。“护官符”上说了,“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这句话写足了贾府的尊贵豪富。可是,对小说而言,“白玉为堂金作马”是句空话,它毫无用处。曹雪芹作为小说家的责任就在于,他把“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解释权悄悄交给了“贱人”刘姥姥。
刘姥姥是谁?一个“只靠两亩薄田度日”的寡妇。一个人,却有“两亩薄田”,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贫农”,起码不算最底层。好吧,一个“中农”要进荣国府了,她在荣国府的门前看见的是什么呢?是石狮子,还有“簇簇骄马”,也就是好几辆兰博基尼和马萨拉蒂。——这是何等的气派,在这样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派面前,刘姥姥能放肆么?不能。在被“挺胸叠肚”的几个门卫戏耍了之后,她只好绕到后街上的后门口。到了后门口,刘姥姥第一个要找的那个人是“周大娘”,这并不容易。要知道在这里工作的“周大娘”总共有三个呢。找啊找,好不容易见到“周嫂子”了,刘姥姥这把钥匙总算是对准了荣国府大门上的锁孔。但刘姥姥要见的人当然不是“周嫂子”,而是王熙凤。在这里,曹雪芹展现了一个杰出小说家的小说能力,他安排另一个人出场了,那就是平儿。见到平儿的刘姥姥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咂嘴念佛”,这是大事临头常见的紧张与亢奋。其实呢,平儿也就是一个“有些体面的丫头”。是刘姥姥的老于世故帮了她的忙,要不然,倒头便拜是断乎少不了的。
接下来,凤姐才出场。凤姐的出现却没有和刘姥姥构成直接的关联,曹雪芹是这么写的,“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这18个字是金子一般的,很有派头,很有个性。它描绘的是凤姐,却也是刘姥姥,也许还是凤姐和刘姥姥之间的关系。这里头有身份与身份之间的千山万水。它写足了刘姥姥的卑贱、王熙凤的地位,当然,还隐含了荣国府的大。正因为如此,第六章是这样终结的:“老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你看看,好作家是这么干活的,他的记忆力永远都是那么清晰,从来都不会遗忘这个“后门”。当然了,刘姥姥并没有见着贾母,那是不可能的。她“一进荣国府”就像走机关,仅仅见到了“也不接茶,也不抬头”的凤姐。其实呢,凤姐也不过就是荣国府的办公室主任,一个中层干部。想想吧,凤姐的背后还有王夫人,王夫人的背后还有贾母,贾母背后还有贾政,贾政的背后还有整个四大家族,通过刘姥姥,我们看到了一个何等深邃的小说幅度与小说纵深。——什么叫侯门深似海?——什么叫白玉为堂金作马?是刘姥姥的举动让这一切全部落到了实处。
我从不渴望红学家们能够同意我的说法,也就是把第六章看做《红楼梦》的开头,但我还是要说,在我的阅读史上,再也没有比这个第六章更好的小说开头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我们这些做读者的立即感受到了《红楼梦》史诗般的广博,还有史诗般的恢弘。我们看到了冰山的一角,它让我们的内心即刻涌起了对冰山无尽的阅读遐想。如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一样,它让我们的内心同样涌起了对情色世界无尽的阅读渴望。这个开头妙就妙在这里,它使我们看到了并辔而行的双驾马车。
刘姥姥作为《红楼梦》的串场人物,为自己争取到的笔墨并不多,但三进荣国府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太太的第一次露脸,乍看起来并不光彩,无非是穷疯了去寻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打抽丰”,无论是说她“有脑子”也好,面对困难肯乐观积极地想办法也好,有些“胆识”(舍得出老脸去碰一碰)也好,从根上论,总有点乡下穷极无聊的闲人为点蝇头小利没脸没皮抱大腿的意思;
到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时候,面对凤姐、鸳鸯为了讨好上家而编排撮弄她的那些绝说不上善意的玩笑,她装傻卖乖,拿自己的粗、俗娱乐众人,活脱就是个小丑,弄臣。但等到这一切结束以后,刘姥姥的一句话让人猛的惊醒:她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太太,她是个真正洞察人心的明白人:
“一时吃毕,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一句话说的平日里“我说成就成”的凤姐,在主子面前也有脸面的鸳鸯都得赔着笑脸道歉。刘姥姥有尊严吗?有!那么刘姥姥是为了艰苦的生活,而委曲求全地扯下自己的尊严吗?又不是,从刘姥姥的表现来看,她更像是向着坚定的目标(从贾府求得帮助)而不在乎其余的追求者,那些贾家众人在乎的那些没啥大意义的所谓“颜面”,在刘姥姥这里,根本不值什么,他们看着刘姥姥笑,刘姥姥的内心里未必不是在看着他们笑,谁是演员,谁是观众,其实也难说的很……
也是从此开始,伶俐的凤姐对这位穷亲戚有了一丝甚至连她最知心得用的平儿都几乎未曾享受过的,近乎是平等相谈的态度:
不但让刘姥姥给巧姐起名字,更是在姥姥三进荣国府探病的时候,凤姐甚至对巧姐说刘姥姥跟她的干娘也差不多少,甚至半开玩笑的告诉刘姥姥,对于巧姐“你说去,我愿意就给!”这是多么大的信任?
也许有人说这是凤姐在为巧姐担心时放下身段的表演,但后边有一点更加重要,在凤姐求刘姥姥替自己祷告,并从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镯子交给她,刘姥姥推辞的时候,凤姐竟然“不好勉强”。
大家想想,王熙凤什么时候在乎过勉强谁不勉强谁,可对刘姥姥,她竟然“不好勉强”,这体现的是一种难得的尊敬。
而刘姥姥不要这只金镯子本身,也体现出了她并非是贪欲无穷的钱蠹——她只拿自己需要的,并没有太多非分之想。而且从刘姥姥与凤姐的对话之中我们还能得知,她利用贾府上次的接济,已经将日子过的红火起来了,这还从侧面说明了她的能力(以前穷困只是没机会,有了机会就能抓住,绝对不是一般战士)。
最后,最后不得了,按照高鹗的续书,因为凤姐的一句“巧姐也交给你了”的嘱托,她竟然顶着(外藩)也就是王府可能整死他一个小户人家的雷,冒险救了巧姐。这个时候的刘姥姥,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曾经在贾府受到的嘲笑与侮辱,记得的,只是贾府、凤姐对她的帮助,这实在令人尊敬,她的善良、机变、勇敢已经跃然纸上了。
而按照可能的曹公原意,刘姥姥更不得聊,她很可能是散尽了家财(她可是历尽了人间冷暖,知道穷日子有多苦,也知道富日子有多爽啊),求遍了人情,才将已被卖为妓的巧姐救出火坑,并配给了板儿(这应该是已经入了青楼妓馆的巧姐唯一的出路,不然被买出来也只有死路一条)。大家别忘了,那个时候招妓进门做媳妇,一个乡下人家要承担多么大的道德压力?可刘姥姥呢?为了当年的一句嘱托,她就愣是这么干了!
金银不惜,毁誉不计,知恩图报,一诺千金,这TM简直就是古之侠客……
历尽人间风雨,看遍世态人情,穷时可称智者,达时不昧仁心,刘姥姥不亦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