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11-11-05
鲁迅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七十年了。七十年来,鲁迅作为生活中“缺席的在场者”,一直持久不衰地影响着国人的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尤其是新时期以来,鲁迅成为一个热点话题,维护者有之,质疑者、颠覆者有之,形成一个又一个在学界甚至社会上掀起波澜的鲁迅事件。
那么,鲁迅对于我们今天的生活是否还具有意义?还具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这意义又源自于鲁迅思想的哪一部分或那些部分?
首先,让我们回到七十年前活着的鲁迅,回到那个战士和思想者,看一看作为战士的鲁迅都做了些什么,作为一个思想者的鲁迅,都阐述了哪些思想。
作为战士,鲁迅是要“打破铁屋子,唤醒沉睡着的众人”的鲁迅,是要“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人们到光明的地方去”的鲁迅,是大声呼唤“要救救孩子”的鲁迅,是“荷戟独彷徨”进行“韧”的战斗的鲁迅,是坚持不懈地对民众启蒙,进行猛烈的社会批评、文明批评,提倡民族自省、改造国民性的鲁迅,是坚持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怀着知识分子的责任与良知,与大多数人为敌,进行不屈不挠的战斗的鲁迅。
作为一个思想者,鲁迅发现了国人的“精神胜利法”,提出了“改造国民性”,看穿了文学的“瞒”和“骗”,认清了“一切都是中间物”、告诉了我们“每个人都是过客”,号召文化上的“拿来主义”,提倡“反抗绝望”、“以幼者为本位”……
鲁迅一切的行动,一切的思想,核心是个“人”字。作为战士的鲁迅,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着一个最后的目的,那个最后的目的就是“人”。鲁迅是想让人成其为“人”,结束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与“想当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而结束这“非人”的时代,是为了呼唤一个“人”的时代的到来。
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想到马克思。马克思作为一个人是伟大的,他的思想也是伟大的,他的伟大在于他以解放全人类为目标,在于他向往着每个人的本质上的全面的发展,他也是在呼唤着“人”的时代,并为这个“人”的时代的到来而努力着、战斗着。
正如马克思永恒的人类性构成了他永恒的当代性,鲁迅的永恒当代性也源自于他永恒的人类性。因为我们距离那个“人”的时代还很遥远,非常非常遥远。在“非人”的时代里,我们需要鲁迅的思想资源和战士的姿态。
鲁迅不是一个书斋里的哲人,他是一个行动着的、实践着的思想者、一个战士,他为改造这个社会、实现一个理想的社会而摸索战斗了一生。在鲁迅身上,我们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也许急需继承的不是鲁讯深邃的思想,而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良知和敢与大多数为敌的战斗精神。
欲“立人”需先立知识分子,“立人”需先立其人之心,让他的“内部生活”变得深邃壮大,而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作为文化的传播者,面临着全面的精神溃灭,急需借助鲁迅精神修复自身的伤残形象,使他们能够以深邃的内部生命支撑自己在流俗中站立着,而不是“蹲”下来向庸俗看齐。
我们的时代是物质主义的、消费主义的时代,是一个欲的时代、感官狂欢的时代。这狂欢是全社会、全民的狂欢,物质需求对灵魂进行了全面浸蚀,精神在萎缩中渐渐泯灭。而此时作为社会硬核的知识分子却意志衰退、力量丢失,在内外部大压力下,出现了全面的整体性的人格扭曲,知识分子的启蒙身份已经受到普遍的质疑。鲁迅一贯主张“掊物质而张灵明”,在《文化偏至论》中他写道:“……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可见,他在差不多一个世纪前的1907年就已洞见了灵明被物质淹没的可怕后果。
这种灵明被淹的现实在全球化时代是世界性的。海德格尔在分析我们这个时代特征时认为:大地在精神上的沦落已前进得如此之远,以至于各民族已处于丧失其最后的精神力量的危险之中。世界已经趋向灰暗,这一世界没落的本质性表现就是:诸神逃遁,大地毁灭,人类的大众化,平庸之辈的优越地位。是一个人离神而去,人为神所弃的时代,一个“上帝之离去”、“上帝缺席”的时代,一个旧神已逝而新神尚未到来的时代----“世界黑夜的时代”。
马克思百年前已预言了市场经济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他早就指出了我们“当下的因果”,一眼望穿了历史掩盖着的一切。可是“即使我们发现了历史的规律,但历史本身是不能跳跃的”。尽管如此,我们知识分子,还是可以以自己的行动“缩短或减轻这一过程的阵痛”。人在神圣时代异化,如今人又在非神圣时代异化,人的全面异化使我们认识到,我们距离那个理想中的“人”的时代是如此遥远。而这种遥远,更需要我们做一种近乎绝望的战斗,如鲁讯那样。
我们的知识分子缺乏的就是坚持面向现实、关注公众命运、具有批判意识的鲁迅精神。鲁迅的独立精神,反抗意志,敢于向多数挑战的勇气,对当代知识分子的人格塑造具有着重要意义。
鲁迅当年所批判的看客心态,奴性心理,精神胜利,今天已成泛滥之势,在这样的时代,知识分子何为?
欲塑国民之魂,先造知识分子之魂。先天不足,后天不幸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苍白的面孔,孱弱的身体,萎顿的精神,枯竭的心灵,急需鲁迅精神的滋养。鲁迅,上一个世纪一个寂寞、孤独的伟大灵魂,他以自己绝望中的挣扎,给予这个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应是精神上的强壮,心灵上的广瀚、悲悯的救世之心。
近年来有对鲁迅经典化和个人化研究的提法,这是很值得质疑的。经典化“提纯”了鲁迅,个人化如果不是走向“矮化”和“鬼化”的“注水”,字面上看,倒是很合乎研究规律的,因为研究只能是每个研究者个人的行为。每个人都是神人一体无法割裂,我认为鲁迅作为一个具有某种神性的人,我们应力求完整地展示鲁迅复杂的内心世界与思想世界,不应该将其肢解,既不能“提纯”,也不能“注水”。当然,“提纯”如果目的是将其作为一个民族的精神旗帜,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但本人认为这不应是学术研究者的作为。无论是“经典化”还是“个人化”,“化”本身体现了一种为某一目标的人为的努力,我们应该提倡鲁迅研究要面向“鲁迅本身”。
近年来有一种非常不好的趋势,一些研究者,拿着一根小棍,专门翻拣拨弄鲁迅私生活的角角落落,这是鲁迅研究走向穷途末路的一支,这不是把鲁迅还原为人,更不是“平民化”鲁迅,是十足的“矮化”、“鬼化”鲁迅,其实是一种严重的媚俗行为,迎合市俗主义、市民社会的庸俗口味。
鲁迅是一个人,但人的精神世界是有不同的品级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以己度人,有时也不免因了自己是小人,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鲁迅即使在人的方面,有着普通人的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他毕竟有着不同于普通人、一般人的思想及作为,他的精神品级,不是一般人能比拟得了的,所谓有“缺点的战士毕竟是战士”,何况鲁迅确实比他的同时代人甚至比我们现在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透彻。
所以,研究鲁迅,既要历史地看待鲁迅作为一个战士的缺点和局限,也要看到,鲁迅确实有着超越时间、空间的人类性。
研究鲁迅,首先要研究鲁迅这个人。每个研究者都应去谛听鲁迅、感受鲁迅、理解鲁迅,尽量去还原一个神人共在的鲁迅。
当然,研究者的精神品级不同,对鲁迅的理解程度也会不同,研究本身就是一种个人化的行为,但大家既然共同为人,毕竟还会有一些共同结论的。“和而不同”应是鲁迅研究追求的目标。
七十年前的鲁迅,无论是作为战士,还是作为思想者,他都是怀着对于人类近乎绝望的爱和对于现实黑暗切齿的恨的,为着那绝望的希望,他化作了无情地揭露,不屈地反抗,勇于与大多数为敌的一块包裹着火的冰。鲁迅的爱是大爱,为着这大爱,他宁愿自己成为批判、怀疑、否定的代名词。
鲁迅是天使,也是撒旦。
我们生活着的世界,离“人”的世界还很远,也就更需要撒旦这“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