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旅日记二】船过柳林汊,就到五强溪

如题所述

沈从文写到柳林汊时,夸赞可谓不遗余力:“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地方的。气派大方而又秀丽,真是个怪地方。千家积雪,高山尽作紫色,疏林绵延三四里,林中尽是人家的白屋顶。……什么唐人宋人画都赶不上。看一年也不会讨厌。”不过,76年过后,我看到的柳林汊已经失却沈先生得见的迷人姿色,岸上民居颓废,虽未上岸也可感知冷清无生气,惟有距离不远的一段修竹青葱依旧,聊可慰籍我对昔日的思慕之心。时过境迁,而我们对某人的怀念却始终不变。

----漫游家,心随自然

按日子算,11月24日在湖南还是深秋,但实际上临江的窄容小镇,夜晚的温度已经在零度上下,加上潮湿,那个冷冽的滋味相当难受。这种光景下,热被窝应该是天底下最诱人的归宿了——凌晨五点起床,没有足够的毅力真的不行。

5点40分,我从窄容横过沅江大坝来到对岸的船码头,正好是六点整。天还是一片昏黑,江风很劲,吹到脸上有些生疼,可我还无法看见树被风吹动的影子。隐约中,我看得见船在码头上猫着,却无一丝光亮。

一直等到6点18分,终于听到船上有响动了,继而有手电亮了。我得救似的大声叫道:船老大,啥时候开船啊?老大没答我时间,只招呼说:你怎么不上船啊?

我不知道,旅客来到码头后,其实可以直接上船去等,船舱的门是开着的,可以免受风寒之苦。这事可不小,刚才站在码头上的那18分钟,感觉不比80分钟短暂。四周一片死寂,连一声狗叫都没有,寒风像是在身体里出出进进,全世界的黑像一头怪兽,而我像一只蚂蚁般无助。我心里有些无理的恼,就又追问了一句啥时候开船,老大终于准确地回答说6:40开船。此时离开船还有五分钟。

一艘机动船,大约可容30人左右同乘。这样的船现在沅水上很常见,既不是沈从文说的叫“鳅鱼头”同“五舱子”的大麻阳船,也不是沈从文坐的“桃源划子”,属于慢船里的中型客船,比起快船的“大飞”慢多了。

从凌津滩出发时,船上只得三个客人,我还有些忧虑船老大这一趟会亏本。接下来的情形将这忧虑一扫而光。这班船跟陆路上的农公车一样,遇到村头站点,一路收罗过去,一般都只有超载的,没有落空的。这对我来说是件郁闷事,时间成了随意拉扯的橡皮筋,可长可短,没个准数了。

第一停,因为等人,船在一个叫耶溪(音)的地方耽搁了十分钟。此后沿途不断有村落,不断有人上船,三三两两的,船差不多坐满了。寒暄打岔,家长里短,一个小孩子在几个妇女手上传递,一边说着奶水的事情,还有人拿出扑克来打,船上按捺不住地热闹起来,天也在此时大亮,像是被这些人吵醒了来。

我参与不进眼前这粗糙而鲜活的一切,只能用手机记事本写下以下的诗行:

“七点前的江面还是墨色的深渊

看不见流水的动

船肯定在前行 尽管是逆流

感觉不到船的动

只有两岸的山坡以及树林

细看时变换着它们的身影

有狗叫的片段 有人影在灯影里走动”

“船舱里的人默默坐着

起得太早 继续打盹

细看可以对望到瞳孔里的光

有一支烟头红得耀眼

可以看清每一条烟丝在烧灼中变形

照映着那个下颌明灭深刻”

“黑,黯淡下去

白,在江面蒸腾起来

夜的黑炭在晨曦中化成白的灰烬

看得见沅水起雾了

朦胧在神仙般的纱幔中

芙蓉国土上的秋日清晨

沅水是处子静脉的青蓝”

“我走去船家身边搭话

此时已经能够看清他的脸

看到他眼里江滩巨石一样的物质

我想跟他说我对不齐沈从文看过的风景

我想跟他说那些找不回的岁月

事实上我无法说出这一切

船家变换着方言和蹩脚的普通话

告诉我很快就到五强溪

因为左岸此时是柳林汊”

柳林汊在沈从文笔下写作“柳林岔”,一字之差,却有水陆之别,未做细考,我赞成今天地图上标注的“汊”字。沈从文写到柳林汊时,夸赞可谓不遗余力:“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地方的。气派大方而又秀丽,真是个怪地方。千家积雪,高山尽作紫色,疏林绵延三四里,林中尽是人家的白屋顶。……什么唐人宋人画都赶不上。看一年也不会讨厌。”不过,76年过后,我看到的柳林汊已经失却沈先生得见的迷人姿色,岸上民居颓废,虽未上岸也可感知冷清无生气,惟有距离不远的一段修竹青葱依旧,聊可慰籍我对昔日的思慕之心。

沈从文是在给张兆和的《湘行书简》中提及柳林汊的,那个时候他二人新婚刚满四个月。读过这本薄薄的小书几遍,每次都能感觉到那里面的一种任情任性的真率,以及对钟情之人的牵挂与痴缠。那年沈先生32岁,想想自己32岁的时候,似乎也还是大孩子一般,觉得人生还真是好玩得很,尽管已经吃过很多哑巴亏,却不记仇,笑望未来。32岁的沈先生在我眼里可爱无比。

沈从文在提及柳林汊时还说及金子——“地方出金子,冬天也有人在水中淘金子!”沅江河床产金子,据说桃源到沅陵一段的淘金船要以千艘计数,对河床破坏和水质污染危害不轻。我不知道沈从文看见的是纯人力还是半机械的运作,现在的淘金船可是马力巨大,轻而易举就可以将河床刨挖、撕咬得百孔千疮。人的欲望啊,在世界每个角落都能看到他不同形式的无畏表演。

从凌津滩到五强溪,除了那种游动性强的淘金船随处可见,我还看到好几座机井,由庞大基座和若干条驳船组合而成,一概红旗飘飘的,很有些气势。据说很多淘金船属于非法开采,那么这类红旗飘飘的又是什么呢?

早8点,船到兴隆街,一船人下得只剩三个,兴隆街是这一带的大镇,感觉像家乡农村人赶场去的大集市。从兴隆街上来五六个新船客,然后继续向五强溪方向开进。76年前沈从文船泊兴隆街时,正是他的生日,看他的记述似乎心情比较慌乱,天冷,孤独,割肉讨好船工水手却也无法得着理解。除了揉搓冻僵的手指,借一支笔在纸上向他的三三撒娇,别无他法。

在兴隆街,我看到了在东南沿海常见的那种旅游渡轮,比我坐的机动船时髦许多,听船老大说,这船包船费用只需400元,比昨天在窄容听说的600还少200,愈发让我觉得这儿的钞票比北京值钱太多。不过不知是营运许可关系还是技术原因,目前这种游轮只开行从凌津滩到兴隆街这段短途航程。

又经过一条淘金船,跳上来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几张报纸,刚坐下报纸就被旁边的人分去看了,让我心头一动,却不好意思伸手。资讯还真是有诱惑的。我的手机先是在Z17上变成了哑巴,到桃源之后甚至连google注册也出了变故,网上不了,微博也熄火登录不了。我真的彻底成了世外之人,却完全不像在大城里时感到惶恐。断绝了好,我此行要的不就是心和脑的轻省简单么?

10点50分,船抵五强溪。号称3个小时可到的航程,实际用了4小时,如果从我起床算起,则耗时近6小时。我向船老大抱怨说太慢了,不知怎么他就扯到五强溪水电站的建设过程,听来更慢——从勘测到使用花了44年。据公开信息介绍,这座水电站1952年就开始勘测,1956年和1980年先后两次动工又停工,1986年4月复工建设,1994年12月第一台机组发电,1996年底全部机组投产。

船老大还对我抱怨说,因为五强溪大坝眼下不能通航,断了他们更长航程的生意。意思是他的船本来可以直接开到沅陵县城,甚至更远的水路。也因为这个,我不得不在此下船,从码头步行一刻钟,来到五强溪镇中心,在一座“东升宾馆”门前转乘“小面”去五强溪水电站大坝,也是我重新搭船去沅陵县城的码头。班船分快慢,快船100分钟即达,船费40元;慢船则需4小时左右,船费25元。

这一路,天一直阴着,此时更是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我赶上的是12:30的最后一班,船主说这趟属于加班船,要多收十元,时间也多用了20分钟才抵达沅陵县城码头,这可是我“湘旅日记”的计划行程中难得遇到的大码头。

雨下得更大了,水天无间,我抹掉额前溅湿的雨雾,放眼望去,江面壮阔,像一条敞着怀的豪放汉子,大水西向东去,浩浩荡荡,我身处一片漠漠泽国,一转念间就彻底知解了沈从文一路上时起时落的孤独。在码头调度室询问,从沅陵向南有去泸溪的班船,向北去凤滩则因为水电站修坝,航路已被阻塞。从北京一路南下,漂泊至此,未及好好喘息,我决定在沅陵休整两日,再行西去。

文 ·图 / 雷梓

资深媒体人

作家 | 漫游家

诚愿比邻自然之本地人心,

与追随自然的远来之心,

在共同的自然庇护与滋润中得以真善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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