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12-12-16
删减许多,请谅解
小豆村的人不大被人瞧得起。离村子五百米,铺了一条公路,并开通了汽车。那汽车站一路撒过去,但就没有小豆村一站。
没过几年,小豆村就有一些人家脱颖而出,一跃变成了富人。除了川子以外,还有好几户。有人家是靠一条小木船运输,仅仅三年,就发展成有三条都在二十吨以上的大运输船的小型船队。有人家是靠一座砖瓦窖而甩掉了穷样……
只有明子家依然毫无生气。于是,这个家便感到了一种压力。
父亲的心情变得格外的沉重。
终于有一天,父亲把全家人叫到一起,说:“我们家养一群羊吧。”
家里人都沉默着。
父亲的计划和精心计算和盘托出后,全家人都很兴奋和激动。
当天晚上,父亲就出去跟人家借钱了。
第二天,全家人就开始在一块菜园上围羊栏。打桩、编篱笆、盖棚子……全家人带着无限的希望,起早摸黑,不知疲倦地劳动着。
一切准备就绪,明子和父亲就天天守在河边上,等那些卖山羊的船,
这天中午,明子终于见到了一只卖山羊的船,站在大堤上,向家里人喊:“卖山羊的船来了。”
全家人闻声,放下饭碗都跑到河边上。
明子迎上前去,朝大船的主人叫道 :“我们要买羊。”
白帆“咯嗒咯嗒”落下了,掌舵的一扳舵,大船便朝岸边靠拢过来。
那山羊真白,在船舱里攒动,像是轻轻翻动着雪白的浪花。
父亲问船主:“多少钱一只?”
船主答道:“二十二块钱一只。”
父亲说;”太贵了。前几天,从这儿经过去好几只船,都只卖十八块钱一只。”
“多少。”船主问
“十八块钱一只。”父亲说。
船主说:“这不可能。”
明子一家人纷纷证明就是十八块钱一只。其实,谁也没见到只卖十八块钱一只的卖山羊船。
船主问:“那你们为什么不买呢?”
父亲说:”当时钱没凑够。”
“买多少只?” 船主问。
父亲用很平静的口气答道:“一百只。”
这个数字使船主情不自禁地震动了一下。他想了想说:“如果前头你们真的见到有人卖十八块钱一只,那我敢断言,他的羊没有我们的羊好。你们瞧瞧舱里这些羊,瞧瞧!多白,多俊,养得多好!”
这确实是父亲这些天来见到的最漂亮的羊。但他按捺住心头的喜悦说:“羊都一样的。”
船主坚持说:“羊和羊不一样。种不一样!你们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你们会看羊吗?” “二十块钱一只,差一分钱也不卖。”船主摆出欲要扯帆远航的架势来。
家里人便小声与父亲嘀咕:“二十就二十。二十能买了。”
父亲说;“行,二十!”
数羊、交钱,一个多小时之后,一百只羊便由船舱过渡到河坡上。
船主一边扯帆,一边对明子一家人叮嘱:“你们好好待这群羊吧。这群羊生得高贵。”
全家人朝船主点头、挥手,用眼睛告诉船主:“放心吧。”
父亲说:“把羊赶回栏里吧。”
明子跑到羊群边上,挥动双手,将羊群轰赶着。
明子特别喜欢它们中间的一只公羊。那只公羊在羊群里是个头最大的。它让人一眼认出来,是因为它的眼睛——它的两眼下方,各有一小丛同样大小的黑色的毛。这两块黑色,使它更显出一派高贵的气息。它总是立在羊群的中间,把头昂着。它的样子和神气,透着一股神性。明子很快发现,它在羊群中有一种特殊的位置:羊们总是跟随着它。
明子长时间地盯着它,并在心中给了它一个名字:黑点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豆村有好多户人家也动起了养羊的念头,这或许是在明子的父亲将心中一本帐情不自禁地给人算出之后,或许是当那些羊群走满一田埂之后,或许更早一些——在这群羊刚从船上买下后不久。总而言之,现在又五六户人家真的要养羊了。
仅仅一个星期,六户人家都买下了一群羊。 不是从船上卸下一块一块石头,而是一条一条活活的生命。它们要吃——要吃草!
没过多久,明子家和那六户养羊的人家都开始恐慌起来:草越来越少了!
好几百张嘴需要不停地啃,不停地咬,不停地咀嚼,当它们“一”字摆开时,它们能像卷地毯一样,将绿茵茵的草地顿时变成一片黑褐色的光土。饥饿开始袭击羊群,从前欢乐地“咩咩”声,变成了饥饿的喊叫。一些样开始悬起前蹄去叼榆树叶子,甚至违背了羊性爬到树上去够。有些羊铤而走险,不顾湍急的水流,走到水中去啃咬水中的芦苇、野茭白和野慈姑。
村里的人见到这番情景说;“再下去,这些羊是要吃人的!”
人倒没有吃,但,它们开始袭击菜园和庄稼地。它们先是被主人用皮鞭或树枝抽打着,使它们不能走近那些不能被啃咬的绿色。但,饥饿终于使它们顾不上肉体的疼痛,不顾一切地朝那一片片绿色冲击,其情形仿佛被火燃烧着的人要扑进河水中。主人们慌忙地轰赶着。但赶出这几只,那几只又窜进绿色之中。于是,菜园和庄稼地的主人便与羊的主人争吵,并大骂这些不要脸的畜牲。争吵每天都在发生,并且隔一两天就要打一次架,有两回还打得很凶,一位菜园的主人和一位羊的主人都被打伤了,被家人抬到对方家中要求治伤。
羊群使小豆村失去了安宁和平和。
明子的父亲愁白了头发。明子额母亲望着一天一天瘦弱下去的羊哭哭啼啼。明子守着他的羊群,眼中是疲倦和无奈。他也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眼眶显得大大的。
养羊的人家互相仇恨起来。明子恨那六个后养羊的人家:不是他们看不过也养了羊,我们家的羊使根本不愁草的。而那六户人家也毫无道理地恨明子家;不是你们家开这个头,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养羊。其情形好比是走夜路,头里一个人走错了路,后面跟着的就会埋怨头一个人。那六个人家之间也有摩擦。养羊的互相打起来时,村里人就都围过来看热闹,看笑话。
六户人家中,有三户将羊低价出售给了,另外三户人家将羊以比买进时更低的价格重又出售给了那些卖山羊的船主。 现在,又只有名字一家有羊了。但,他们面对的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
他们把羊群放进自家的庄稼地。那已是初夏时节,地里的麦子长势喜人,麦穗儿正战战兢兢地抽出来到清风里。
明子大声地命令着黑点儿:“吃!吃!你这畜牲,让它们吃呀!不吃会饿死的。你们饿死,于我们有什么好!”他用树枝轰赶着羊群。
羊们吃完庄稼的第二天,小豆村的人发现,明子和他的父亲以及那一群羊一夜之间,都突然消失了。
明子和父亲正驾着一只载着羊群的大木船行驶在大河上,并且离开小豆村有十多里地了。
他们要把羊运到40里水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那儿有一片草滩。那年,明子和父亲去那儿割芦苇时,见过那片草滩。
父子俩日夜兼程,这天早晨,大船穿过最后一片芦苇时,隔了一片水,他们看到了那草滩。当时,早晨的阳光正明亮地照耀着这个人迹罕至的世界。
这片绿色,对明子父子俩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这片绿色是神圣的。
明子父子俩不禁将大船停在水上,战在船头向那片草滩远眺。
阳光下的草滩笼了一层薄薄的雾,那雾像淡烟,又像是透明而柔软的棉絮,在悠悠飘动,那草滩随着雾的聚拢和散淡而变化着颜色:墨绿、碧绿、嫩绿……草滩是纯净的,安静的。
父亲望着草滩,几乎要在船头上跪下来——这是救命之草。
明子的眼中汪满了泪水,眼前的草滩便成了朦胧如一片湖水的绿色。
羊们咩咩地叫唤起来。过于寂寞的天空下,这声音显得有点苍凉和愁惨。
父子俩奋力将大船摇向草滩。还未靠近草滩,明子就抓了缆绳跳进浅水里,迅速将船朝草滩拉去。船停稳后,父子俩便立即将羊一只一只地抱到草滩上。因为羊们已饿了几天了。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在父子俩手上传送时,十分的乖巧。它们已经没有剩余的精力用于活泼和嬉闹了。它们瘦骨嶙峋,一只只显出大病初愈的样子,相反却淡漠地站在那儿不动,让单薄的身体在风里微微打着颤儿。
父亲说:“它们饿得过火了,一下子不想吃草,过一会就会好的。”
明子要将它们往草滩深处轰赶,可黑点儿坚持不动,其他的被迫前进了几步后,又重新退了回来。
父亲说:“它们没有劲了,让它们先歇一会儿吧,让风吹它们一会儿吧。”
父子俩也疲乏极了。父亲在草滩上坐下,明子索性让自己浑身放松,躺了下来。大木船静静地停在水湾里,仿佛是若干年前被人遗弃在这儿的。
羊群固守在水边,不肯向草滩深入一步,一只只神情倒也安然。
父子俩忽然又了一种荒古和闲散的感觉,便去仔细打量那草……
这草滩只长着一种草。明子从未见过这种草。当地人叫它“天堂草”。这个名字很高贵。它长得也确实有几分高贵气。 父亲不禁叹道:“世界上也有这样的草。”
明子正在看一只鲜红欲滴的蜻蜓在草叶上低低地飞,听了父亲的话,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拂着草叶。
父亲的神态是安详的。因为,他眼前的草滩几乎是一望无际的,足够羊们吃的了。
可是,羊群也歇了好一阵了,风也将它们吹了好一阵了,却不见有一只羊低下头来吃草。
父子俩微微有点紧张起来。
“它们也许没有吃过这种草。”明子说。
父亲拔了一株草,凑到一只羊的嘴边去撩逗它。那只羊闻了闻,一甩脑袋走开了。
“把它们向中间轰!”父亲说,“让它们先闻惯这草味儿。”
明子从地上弹跳起来,与父亲一道轰赶着羊群。父子俩来回跑动着,大声地吼叫着,不一会功夫就搞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几进几退,其情形像海浪冲刷沙滩,呼呼地涌上来,又哗哗地退下去,总也不可能往前再去。
明子有点火了,抓着树枝朝黑点儿走过来。他大声地向它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入草滩?”
黑点儿把头微微扬起,一副“我不稀罕这草”的神情。
“走!”明子用树枝指着前方,命令黑点儿。
黑点儿纹丝不动。
明子把树枝狠狠的抽下去。
黑点儿因疼痛颤栗了一阵,但依然顽固地立在那儿。
于是,明子便更加猛烈地对黑点儿进行鞭挞。
黑点儿忍受不住疼痛,朝羊群里逃窜。羊群便立即分开,并且很快合拢上,使明子很难追到黑点儿。
明子有点气急败坏,毫无理智又毫无章法地追赶着黑点儿。他越追心里越起急,越起急救越追不上,不由得在心里发狠;“逮着你,非揍死你不可!”当他终于逮住黑点儿后,真的拳脚相加地狠揍了它一通。
这时,父亲赶过来,与明子通力合作,将黑点儿硬拽到草滩中央。明子让父亲看着黑点儿,自己跑到羊群后面,再次轰赶羊群。因黑点儿已被拽走,这次轰赶就容易多了。羊群终于被明子赶到草地中央。
明子和父亲瘫坐在草地上,心中升起一个特大的疑团:“这群羊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拒绝这片草滩呢?这片草滩又怎么了?”
明子闻闻小蓝花,花是香的。
父亲掐了一根草叶,在嘴了嚼了嚼,味道是淡淡的甜。
父子俩不解,很茫然地望着草滩,望羊群,望那草滩上的三里株苦椾树,望头顶上那片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
使父子俩仍然还有信心的唯一理由是:羊没有吃过天堂草,等闻惯了这草的气味,自然会吃的。
他们尽可能地让自己相信这一点,并且以搭窝棚来增强这一信念。
羊群一整天就聚集在一棵椾树下。
不可思议的是,这片草滩除了天堂草之外,竟无任何一种其他种类的草存在。这使明子对这种草一下少了许多好感。明子甚至觉得这草挺恐怖的: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草呀?
除了天堂草,只有几棵苦椾树散落在滩上,衬出一片孤寂和冷清来。
搭好窝棚,已是月亮从东边水泊里升上芦苇梢头的时候。
明子和父亲坐在窝棚跟前,吃着干粮,心中升起一股惆怅。在这荒无人烟的孤僻之处,他们只能面对这片无言的夜空。他们说不清天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他们有点恍惚,觉得是在一场梦里。
饥饿的羊群,并没有因为饥饿而骚动和喧嚷,却显出一种让人感动的恬静来。它们在椾树周围很好看地卧下,一动不动地沐浴着月光。在白色之上,微微有些蓝色。远远看去,像一汪水泊,又像是背阴的坡上还有晶莹的积雪尚未化去。公羊的犄角在闪亮,仿佛那角是金属的。
只有黑点儿独自站在羊群中。
明子和父亲还是感到不安,并且,这种不安随着夜的进行,而变得深刻起来。父亲叹息了一声。
明子说:“睡觉吧。”
父亲看了一眼羊群,走进窝棚里。
明子走到羊群跟前,蹲下去,抚摸着那些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羊,心里充满了悲伤。
第二天早晨,当明子去将羊群轰赶起来时,发现有3只羊永远也轰赶不起来了——它们已在皎洁的月光下静静地死去。
明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父亲低声哀鸣着;“这么好的草不吃,畜牲啊!”
明子终于扔掉了树枝,软弱无力地站住了。
太阳光灿烂无比,照得草滩一派华贵。
羊群仍然聚集在椾树周围,阳光下,它们的背上闪着毛茸茸的金光。阳光使它们变得更加清瘦,宛如一匹匹刚刚出世的小马驹。它们少了羊的温柔,却多了马的英俊。
就在这如此美好的阳光下,又倒下去五只羊。
“我们把羊运走吧,离开这草滩。”明子对父亲说。
父亲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它们会全部死在船上的。”
当天傍晚,这群羊又接受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当时雷声隆隆,大雨滂沱,风从远处芦滩上横扫过来,把几棵椾树吹弯了腰,仿佛一把巨手按住了它们的脑袋。草被一次又一次地压趴。小蓝花在风中不住地摇晃和打战。羊群紧紧聚拢在一起,抵抗者暴风雨的袭击。
透过雨幕,明子见到又有几只羊倒下了,那情形像石灰墙被雨水浸坏了,那石灰一大块一大块地剥落下来。
明子和父亲不再焦躁,也不再悲伤。
雨后的草滩更是绿汪汪的一片,新鲜至极。草叶和蓝花上都坠着晶莹的水珠。草滩上的空气湿润而清新。晚上,满天星斗,月亮更亮更纯净。
明子和父亲放弃了努力,也不再抱任何希望。他们在静静地等待结局。
两天后,当夕阳沉坠在草滩尽头时,除了黑点儿还站立在椾树下,整个羊群都倒下了。草滩上,是一大片安静而神圣的白色。
当明子看到羊死亡的姿态时,他再次想起船主的话:“种不一样。”这群羊死去的姿态,没有一只让人觉得难看的。它们没有使人想起死尸的形象。它们或侧卧着,或屈着前腿伏着,温柔,安静,没有苦痛,像是在做一场梦。
夕阳的余晖,在它们身上撒了一层玫瑰红色。
椾树的树冠茂盛地扩展着,仿佛要给脚下那些死去的生灵造一个华盖。
几枝小蓝花,在几只羊的身边无声无息地开放着。它使这种死亡变得忧伤而圣洁。
无以复加的静寂。
唯一的声音,就是父亲的声音:“不该自己吃的东西,自然就不能吃,也不肯吃。这些畜牲也许是有理的。”
夕阳越发的大,也越发的红。它庄严地停在地面上。
椾树下的黑点儿,站在夕阳里,并且头冲夕阳,像一尊雕像。
明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死亡的羊群,一直走到黑点儿身边。他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它。当他的手一碰到它时,它就倒下了。
明子低垂下脑袋……
......明子觉得自己被一泡尿憋得慌,便去找厕所。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但那个厕所总是朦朦胧胧的。他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厕所。他有点犹豫不决。他想让自己拿定主意,可头脑模模糊糊的,生不出清醒的意识来。尿越来越憋人,小腹一阵阵刺痛,伴随着,还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他搞不清楚自己的这泡尿是撒呢还是不撒。他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很沉重,仿佛被捆绑了似的。他想挣扎,可意念似乎又不特别清楚。一会儿,这些感觉又慢慢地消失了……这是深夜时分。
城市在酣睡中。秋风好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无人的大街上游荡着。夜真是寂寞。发蓝的灯光毫无生气,疲惫地照着光溜溜的大街。秋风摇着梧桐树,于是大街上就有斑驳的影子在晃动,像是一个灰色的梦。偶尔有几片枯叶离了偎依了好几个月的枝头,很惶惑地在灯光下晃动着。其情形,像一片薄玻璃片扔进水中,在水中忽左忽右地飘忽着下沉,不时地闪出一道微弱的亮光。它们终于落到地上的枯叶里。当风大了些的时候,这些枯叶就顺着马路牙子往前滚动,发出干燥而单调的声音,把秋夜的静衬得让人感到寒丝丝的。
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
这里有一座高大而古老的天主教教堂。教堂顶上,那个十字架在反射到天空中的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显得既哀伤,又庄严神圣。在深邃的夜空下,这个凝然不动的简洁的符号,还显出一派难言的神秘和威慑力量。
在教堂的背后,沉浮在夜色中的,是一座座高大的现代化建筑。它们的高大,使人有一种渺小感和一种恐慌感。它们是在仅仅几年的时间里面,令人吃惊地矗立在人们的视野里的。它们把辽阔无垠的空间变得具体了,也使空间变得狭小了。它们使人无法回避。但这个城市里的人,并不都知道,这些建筑在白天或是在黑夜,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这些建筑的不断凸现,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变化,仿佛它们是属于另外一些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永不可沟通的人的。
与教堂的神圣以及这些建筑的高大形成一个极大的反差,明子他们师徒三人所栖身的小窝棚,在这夜色中,就显得十分猥琐和矮小了。
小窝棚搭在距教堂不远的一座大楼后墙下的一片杂树林里,是他们用从建筑物的废墟上捡来的木头、油毡和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塑料薄膜以及纸箱板等搭成的。白天,当明亮的阳光把大楼照得更加华贵时,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大堆垃圾。
他们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半年多了。至今,明子对这座城市还是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遥远的,陌生的,永不可到达的。城市对他来说,是永不可解释、永不可捉摸的,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有时,他隐隐地还感到了一种恐怖感和一种令人难受的压抑和悲哀。他在小豆村生活了十六个年头,很少想到在两千多里地以外还有这样一个世界。他原以为,世界本没有多大。他六七岁时,甚至认为,这个世界除了小豆村,只还有一处地方,离小豆村大概要走一天一夜的路程。世界就这么大。当半年前,他和师傅、师兄又坐汽车又坐火车地行了两天两夜,被抛到这座城市时,一方面他感到惊奇和激动,一方面又感到晕眩和紧张。这个在小豆村机灵无比的孩子,常常显得局促不安、愚蠢可笑。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卑下心理。当他很呆笨地站在大街上,或呆头呆脑地混在人流中时,本来就生得瘦小的他,就觉得自己更加瘦小了。那种隐隐约约却紧追不舍的自卑感,一阵一阵地袭击着他的心灵。
他常常地想念那个平原上的贫穷不堪但却让他感到自足的小村子。但回去是不可能的。他们必须生活在这个并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夜在一寸一寸地缩短。
明子又觉到了尿憋人。他又朦朦胧胧地见到了厕所。这回,来不及再考虑了。当厕所的形象一出现,几乎就是在同时,尿就又急又冲地奔流出来了。尿热乎乎地在身体下部的一条渠道流动着,又把一种微痛但很舒服的感觉散布于腹部乃至全身。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觉。他没有想到尿尿竟是这样一种让人愉快的事情,当终于尿完时,他的身体像绷紧的弦松弛下来了。
不久过了多久,他觉得身子下面有点温势,心微微紧张了一下。
两只猫在不远处的垃圾箱里同时发现了一块什么食物,抢夺起来,并在喉咙里呼噜着,各自警告着对方。后来竟互相厮咬起来,不时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明子突然一下醒来了。身子下面的温热感也一下子变得十分明确。一个意识猛然跳到脑海里:尿床了!
他用手摸着褥子,证实着尿湿的面积。情况真使他害臊和不安:褥子几乎都湿了,并且湿得很透,能绞出水来。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湿乎乎的褥子上。
他几乎是肯定地觉得,与他同睡一个被窝抵足共眠的师兄黑罐,此时此刻,是醒着的,并且正在十分清楚地用后背忍受着那腌人的潮湿。
明子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歉意。
明子的印象中,上次尿床距今大概才半个月时间。
这个坏毛病,像沉重的阴影一样,一直撵着明子,使他很小时就有了一种羞耻感。随着一岁一岁长大,这种羞耻感也在长大。明子的身体发育得很不好,又瘦又小,像一只瘦鸡,走起路来,显得很轻飘。他的脸色总是黄兮兮的,眼睛深处驻着不肯离去的忧郁。这大概与这毛病总有点关系。
明子认定,这个毛病是过去喝稀粥喝出来的。
在明子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有一个很深刻的记忆,那就是喝稀粥。家里的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一天三顿,总是喝稀粥。那是真正的稀粥!把勺扔进粥盆里,能听到清脆的水音。如果用勺去搅动一下粥盆,会瞧见盆中翻起的水花,在水花中稀稀拉拉地翻动着米粒。他很小的时候,就能自己用一双小手抱着一只大碗喝这稀粥了,直喝到肚皮圆溜溜的,像只吃足食的青蛙。如果用手去敲肚皮,就像敲着一只牛皮鼓。晚上那一顿,尤其喝得多。不知怎么搞的,小时候是那么困乏,一上床就睡着,一睡着就醒不过来。困乏与尿多的矛盾的直接后果就是尿床。天长日久,就成了习惯,夜里有了尿,就不由自主地流泻出来。
明子长到十岁以后,这个毛病虽然好了些,但却一直不能根除。
当自己用身子去焐干湿漉漉的褥子时,明子有时甚至对自己有一种深深的仇恨。
离家之后,明子总是小心翼翼的。他不能让师傅发现尿床。在他看来,师傅是凶狠的,甚至是可恶的。他不愿看到他满脸恶气的脸色。晚上,他尽量少喝水,并尽量迟一点入睡。入睡之前,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往外跑,哪怕是一滴尿也要将它挤出来。可是,这并不能杜绝这一毛病的再现。
如果,他一人独自睡一张床,也许能使他的心理负担小一些。然而。这小小的窝棚,只勉强够放两张床,师傅自然要单独占一张,他不得不和黑罐合睡一张,并且不得不和黑罐睡一个被窝,因为他们两人只有这一床被子。他家匀不出一条被子来让他带上。
明子把双腿张开,把双臂摊开,尽可能多地去焐潮湿的褥子。他的臀部和后背已感到火辣辣的腌痛,但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忍受着。他睁着眼睛,很空洞地望着棚顶。他想让自己想一些事情和一些问题,可总是不能很顺利地想下去,常被臀部和背部的火辣辣的灼热感打断。
黑罐也一动不动地躺着。
明子知道,这是黑罐在默默地忍受着痛苦,而装出根本没有觉察的样子,以使他不感到歉意。可是明子在明白了黑罐的这番心意之后,心里却越发地感到羞愧和歉疚。
明子歪过脑袋去看睡在棚子另一侧的师傅。远处折射到窝棚里的灯光很微弱。明子惟一能看到的,就是师傅那颗摘了假发后的亮光光的秃脑袋。“三和尚!”明子在心里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声,觉得这名字很有趣。他无聊地玩味着“三和尚”,暂时忘了身下的难受。明子和黑罐在背后开口闭口都称师傅为“三和尚”。他们觉得他就应该叫“三和尚”。“三和尚”这个名字最自然,最真切,最得劲。
三和尚心中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怨恨,翻了一个身,从胸膛深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有一阵,他似乎呼吸有点困难,吸气出气,都变得急促和沉重,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像是在梦魇中挣扎着。
明子感到有点害怕,禁不住靠紧了黑罐。
明子觉得他和黑罐与三和尚之间有着一种冷漠,有一种敌对甚至仇恨的情绪。他和黑罐有一种结成同盟以抵抗三和尚的凶狠和喜怒无常的默契。
明子被煎熬着,等待着天明。
在这似乎漫无尽头的煎熬之中,明子的灵魂也在静悄悄地增长着韧性。心底深处的羞耻感,却在激发着种种可贵的因素:自尊、忍耐、暗暗抗争、不低头颅、不受他人欺骗、怜悯一切受苦的人……痛苦反而使他对人生和生命有了这种年龄上的孩子所没有的体验和成熟。若干年以后,当他成为一个堂堂正正、地地道道的男人时,他会感谢身体的痛苦和童年时受到过以后还将不断受到的生存和生活的苦难的。
他平静地坚持着。
黑暗在渐渐淡化,城市在慢慢苏醒。
三和尚的秃顶更加明亮起来。明子甚至可以借着天光看到棚子角落上挂着的假发。明子记得,一到这座城市不久,三和尚就到处打听着哪儿卖假发。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实在太重要了。仿佛他此次远行,不是为来干木匠活,而是专为买假发来的。那天,明子和黑罐正在收拾棚子,一个中年汉子倒背双手,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只顾收拾棚子,没有理会这位中年汉子。“嘿,黑罐、明子,你们眼瞎啦!”明子、黑罐略一吃惊,掉过头来,镇定细瞧:三和尚!三和尚咧嘴笑着,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难为情。明子第一次发现,三和尚原也是一个长得很有风采的男人!那乌黑乌黑的假发,完完全全地覆盖了那丘“不毛之地”,使他一下子年轻漂亮了许多。当三和尚转过身去,请明子和黑罐欣赏时,明子忽然看出了破绽:那假发只不过像顶帽子,遮不住后颈和耳根旁的光溜,边缘齐刷刷的,反而将儿的光溜衬得格外光溜,让人看了心里别扭。当三和尚一伸手,像揭掉头皮一样,将假发一把抓下时,明子感到了一阵恶心,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猜猜,多少钱?”明子和黑罐猜不出。“一百八十块!”这个数字让明子和黑罐感到咋舌。再说,三和尚又是个吝啬鬼,一分钱不是掰开花,而是数着格子花,怎么竟下狠心掏一百八十块买这么个玩意儿?但明子后来有空回想那次他在芦苇荡里见到的情景时,他完全理解了三和尚这一空前绝后的慷慨行为。从此,三和尚出门必戴假发,并且在黑罐从垃圾堆捡回的那块破镜子前好一阵调整和端详。
远处楼上,谁家违抗居委会的规定而偷养的公鸡叫了。从门缝中漏进的曙光,使煎熬了半夜的明子心里产生了一种冲动。
三和尚从被窝里伸出胳膊,很难看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眼皮上翻,去望他的假发。他的眼神告诉人,每当他凝神望着它时,他心里会泛起许多往事,许多情绪。对于他来说,它的意义似乎是无比丰富和深刻的......
第2个回答 2012-05-27
一群饥饿的羊,面对一片长得高贵诱人的天堂草却不肯将头低下,若干天后,竟一只只壮烈的倒毙。由于生活所迫,小说主人公不得不远离故土,跟随师傅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谋生,但他们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走进那个世界……作品透过生活的艰辛,世态的炎凉,刻画了主人公心路的坎坷以及他们优劣并存在所作所为,然而,整部作品回荡的却是歌颂道德和正义的昂扬旋律,高奏的是人格力量终胜利的铿锵乐章。
小说笔笔酣畅,描写细腻,人物形象真实丰满、极具立体感;尤其是作品将人生、生命、命运、哲理、象征以及高雅的审美情趣巧妙地糅合为一体,使作品既深刻厚重,又富有迷人的艺术魅力。
至今,明子对这座城市还是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遥远的,陌生的,永不可达到的。城市对他来说,是永不可解释,永不可捉摸的,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第3个回答 2009-02-28
一群饥饿的羊,面对一片长得高贵诱人的天堂草却不肯将头低下,若干天后,竟一只只壮烈的倒毙。由于生活所迫,小说主人公不得不远离故土,跟随师傅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谋生,但他们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走进那个世界……作品透过生活的艰辛,世态的炎凉,刻画了主人公心路的坎坷以及他们优劣并存在所作所为,然而,整部作品回荡的却是歌颂道德和正义的昂扬旋律,高奏的是人格力量终胜利的铿锵乐章。
小说笔笔酣畅,描写细腻,人物形象真实丰满、极具立体感;尤其是作品将人生、生命、命运、哲理、象征以及高雅的审美情趣巧妙地糅合为一体,使作品既深刻厚重,又富有迷人的艺术魅力。
至今,明子对这座城市还是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他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遥远的,陌生的,永不可达到的。城市对他来说,是永不可解释,永不可捉摸的,是可望而不可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