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货郎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27
说到童年,就不得不提那些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挣顾生计的货郎们——赊小鸡的来福、卖雪糕的大刚、收鸡蛋的健民、杂货货郎老李——没人知道他们后来去哪了。他们点缀了我曾经的故乡,欢快的童年和渐行渐远的回忆。

那个年代,人们买日常用品、家禽幼崽,多数是靠这些货郎。清明一过,鸡苗贩子来福就带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小鸡来村里赊小鸡了。所谓赊小鸡,就是你先挑几只小鸡养着,不用给钱,等秋后母鸡下了蛋或公鸡卖了钱,来福再上门要账。来福往往瞅准了人们吃饭的时候来到村里,这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人。“赊小鸡来,赊小鸡,今年的小鸡好养活—”,来福的声音婉转而有力,一个胡同的人家全听见了。来福吆喝完,就在胡同中央支下车子不走了,他明白着哩、自信着哩。半盏茶的功夫,人们就从家里出来了——有的左手拿着一块干粮边,右手拎着一棵葱,边走边啃;有的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卷,抿了抿点起来……

“今年的小鸡绝对好,您看这品相,这动静,保证四个月就见蛋”,来福随手抓起一只芦花小鸡,对着人群自卖自夸。人们嘻嘻哈哈地围着筐子,吓得这些小生灵叽叽喳喳地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有得被挤的跳了起来,扑棱扑棱地向竹筐角落里钻,活像一个个滚来滚去的毛绒球玩具。

“四个月不下蛋咋办哩?”

“不下蛋秋后不要钱,你说我年年来,还能自己砸自己招牌?”

“哈哈那倒是,秋生嫂,你打算要几只?”

“今年得多要几只母鸡,俺那儿媳妇秋后给俺添孙子,到时候正好杀了炖汤。”秋生嫂笑着说。

“哎吆,别奶水太多,让你家死老头子占了便宜。”

“去你的吧。”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有纯黑的公鸡吗?秋后大儿子订婚用(鲁西北订婚,男方须送女方一只黑公鸡一只黑母鸡,不能有杂毛)。”春堂离着十几步远就喊了起来。

“纯黑的有三只。”来福眯起眼睛笑着说。

“我全要了。”春堂开心地说。

“你要这么多干啥?莫非你也订婚?”秋生嫂问,惹得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你们女人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秋后我自己家用一只,剩下的卖钱啊,你知道一只纯黑的公鸡卖多少钱吗?至少这个数。”春堂边说,边比划了三根手指头。

“卖多少钱你还不是换成马尿灌肚子里?”人们笑着说。

“去去去,哪壶不开提哪壶。”春堂悻悻地说。

就这样,你家要个三五只,我家要个六七只,来福记好了账,待得人群散去,他抽上一袋旱烟,就推起车子,美滋滋地唱着歌,赶往下一个村庄。

(这种销售方式现在来看感觉不可思议,因为秋后要账时,你怎么能保证一定找得找人?可那时候,这种契约式的赊销方式,竟然大行其道持续了很多年而且所有人都觉得合情合理不疑不惧,怪哉。我已经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赊小鸡的贩子逐渐销声匿迹的,我想对人类而言,那一定不是一个体面的时刻。

经常是夏天的午后,你正在家里埋头写作业,或者守在17英寸黑白电视机前等着看港台武侠片,突然门外一阵清脆的吆喝:“卖雪糕来,卖雪糕,牛奶的膨化的……”,这时你一定先停了笔,然后支楞起耳朵听一听,确认没听错——是雪糕货郎大刚的声音,紧接着立马扔了作业舍了电视跑去门外,鞋子掉了都不带回头。

雪糕大体分两种,五分钱一支的叫冰棍,用冰糖水做的,又硬又甜;两毛钱一支的才叫雪糕,牛奶做的,外面裹着纸袋。每当雪糕货郎在胡同口的大槐树下停下车子的时候,身后往往跟着一个飞奔而来的孩子,以及一个颤巍巍的脚步追赶着孩子的白发苍苍的奶奶。

“奶奶奶奶,今天我不想吃五分的,我想吃两毛的。”孩子说。

“行行行,咱家早晚让你吃穷喽。”奶奶小口喘着气说。

“奶奶,我今天要吃两块。”孩子拉着奶奶的手说。

“不行,你妈上坡前交代了,只能买一块。”奶奶掏出一个碎花手帕,小心地展开,里面是一小打褶皱的毛票纸币。

“奶奶,一块打不死馋虫,好奶奶了……”孩子跺着脚,使劲摇晃着奶奶的手,撒娇地说。

“好好好,回头可不能跟你妈说。”

“奶奶,我要是说,我就是您孙子。”

“你本来就是我孙子。”奶奶虎起脸说,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那时候家里穷啊,我见过兄妹两人馋雪糕吃,家里人只给买一块。两人在门口,哥哥让妹妹先吃,妹妹伸出小小的舌头,围着舔流下来的汁液,生怕漏掉了一滴,哥哥在旁边边流口水,边问好吃吗好吃吗?有时候俩人飞快地跑回家,把雪糕化在碗里,俩人用勺子挖着吃。

后来,哥哥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妹妹,自己却混成了黑社会,据说他每次抢劫前都喜欢喝酒,而且不管喝什么酒,都要往里加满雪糕或者冰块,直到酒溢出杯子,然后端起酒杯闭上眼睛一饮而尽。在妹妹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他准备干最后一票就收手。那晚,他叫了两个兄弟截住了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子,本想抢点小钱弟兄们喝一场散伙酒拉倒,没曾想却在男子身上搜出了一件一斤重的黄金首饰,男子先是跪地哀求,他以为是求饶命,没曾想是求不要抢他的黄金。真是笑话!这么多年,只见过舍财不舍命的,没见过舍命不舍财的。他一刀子递了过去,男子扑通一声跌倒了,像是谁撞倒了一口袋粮食。三天后,警察在审问时问他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他只说了一句话:酒里冰块放多了,脑袋都冻麻了。

很多人不知道雪糕的正确吃法:先把那层油纸揭掉,舔干净油纸里侧沾着的那层汁水,然后把它放入口中,用舌头狠唆几口,不能用牙齿碰到,否则雪糕容易折断,如果你不小心一下嘬下一大块来,即使冰的牙齿打颤舌头发麻也不能吞掉,那样品不出滋味,你必须赶紧吐到一个干净的茶碗里慢慢享用。等到雪糕仅剩四分之一的时候,竖着嘬已经嘬不到了,这是最考验技术的时候,你必须仰着头从下面轻轻咬下一小块,然后再吃另一边,否则剩下的部分容易砸脚面子上,那你可就后悔莫及啦。

雪糕吃完,你还有两件事没做,一件事是吮手指头,你必须把淌过汁液的手指头吮三遍,直到空剩了指头的咸味;另一件事是把雪糕棍晾干,打磨好,编成小竹筐放些小物件,或者穿个洞做成竹蜻蜓,忽悠一下飞到天上去了。

要说吆喝的最好听的货郎,当属收鸡蛋的货郎健民。说来你可能不信,那时候的鸡蛋在乡村,就是硬通货,既能卖钱,也能换东西。你听,收鸡蛋的来了:“拿鸡蛋来换钱使……”,后来我学了音乐,知道健民是用四四拍的3353232(咪咪嗦咪来咪来)唱出来的,音拖得长,婉转、脆生,好听极了。

跟在健民后面的,往往是农村妇女或者小脚老太太,她们用一个花布手帕包着一兜鸡蛋,右手攥着四个角,左手托着包袱底。因为怕打了鸡蛋的缘故,他们走路不急不缓,步幅比平常略小一些,眼看着前方,一步是一步地向健民走去——手里攥着的可是钱呀。

健民同样小心地接过鸡蛋,清点完个数便满脸堆笑地说,“大娘,一个鸡蛋一毛五,您一共二十个鸡蛋,按理说该给您三块,可您这有五个小的,一看就是今年的鸡刚开始下的,这样吧,给你两块五吧。”

“俺家的这几个鸡蛋别看小,可它皮薄黄大,保不齐这营养比其它的蛋还高哩。”老太太不服气地说。

“就是,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鸡下蛋也一样,哪只鸡刚开始下就能下大个儿的蛋?总要先下几个小的撑撑肚子嘛!别看小,可它头一次下蛋,它知道用心啊,为了下这蛋,它净挑好东西吃,吃了就趴窝里养精蓄锐。鸡和人一样,什么事情轻车熟路了,就疲沓了,就开始应付了。”秋生嫂附和着说。

“得嘞大娘,您别说了,就按三块给您,可有一样,您家的鸡蛋下次还等着我来收,可别偷巧让别人收去了啊。”健民笑着说。

“放心吧小伙子,俺家的鸡蛋保准都给你攒着。”大娘高兴地说。

每到开学,孩子们就拿着几个鸡蛋,去村里的代销处换来几个四线方格本,一只圆珠笔,然后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可孩子毕竟是孩子,有的临出门父母把鸡蛋放书包里,路上听几声老鸹叫,撵几只不知道谁家的小花猫,踢几块圆不溜湫的小石块,走着走着就忘了鸡蛋这茬了,到了上课时间一掏书,一手的鸡蛋黄,那叫一个酸爽!

鸡蛋还能换药,我就亲眼见过海珍大娘用鸡蛋换药。她用小手帕包了五个鸡蛋,一步一挪地踱进赤脚医生长顺家中。“顺儿,我这几天肠胃不好,给我拿点药,要管用的。”边说,边迈过长顺家的门槛。

“大娘,几天了?”

“两天了”

“我先给你包一天的,你吃吃看。”长顺把药片从大药瓶子里倒出来,用草纸熟练地包好,递给海珍大娘。

“这是五个鸡蛋,够不够啊?”海珍大娘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放到长顺家的桌子上,然后用手拢住,顿了顿,直到鸡蛋在她手里晃晃悠悠地慢慢安定下来,方才收起手帕。

“大娘,我不要您鸡蛋,这药啊,您先拿着用,觉得管用,我再给您包一天的。”

“那可不行,大娘没钱,可是有鸡蛋。”海珍大娘边说,边接过药转身走了。

长顺无奈地摇了摇头,第二天,就让自己的孩子把鸡蛋送了回去。

    要论吆喝花样最多的,当属杂货货郎老李。老李其实是个大小伙子,只是成年风吹日晒走街串巷,日子像刀子一样,把他的皮肤划开一道道纹痕,最后皴裂成了皱纹。老李推着独轮车,车上两个长形大竹筐,筐里摆满了针头线脑、筷子碗盆、鱼钩鱼线、铅笔贴画……。每到一处,老李就把车子停在树下阴凉处,坐在马扎上,摇着货郎鼓唱了起来:“货郎担子晃悠悠,赶路不用马和牛,来到咱们胡同口,都来看看我的新线头”。

树上的鸟儿呼啦啦飞走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叽叽喳喳地围上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几只小奶狗在人们腿下钻来钻去,偶有被人踩到尾巴,“嗷”地一声跑远了。男孩们买了鱼钩鱼线,正在为哪儿的鱼多争执着;女孩们悄悄地买了把小镜子,照照头、照照脑,又跑到远处下把明晃晃的阳光反到货郎脸上。

老李用手挡了眼笑着说:“谁家的孩子这么皮!”

女孩们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赶上纺线的老太太围过来,老李就唱:“大娘您呀慢点跑,这里有针头和线脑,价格便宜货又好,三年五载也坏不了……”

“老李,要是坏了俺可不给你钱。”

赶上织毛衣的妇女围过来,老李就唱:“红色线线织小帽,绿色线线织毛袄,要是你给弄反了,戴在头上叫人笑。”

“老李,你又瞎唱。”妇女们笑着说。老李也笑了,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

当夕阳把鸟儿唤回巢里的时候,老李推着车子走回村的河堤上,深一脚浅一脚,像是喝醉了酒。他得意地唱着:“白天进了针和线,晚上把它换成钱,妹妹妹妹你别着急,哥哥这就来娶你,来娶你……”

老李的名字叫李春兴,从小便没了父母,跟着姨妈长大。春兴小时候喜欢姨妈村里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女孩话不多,因为她的眼睛也会说话,很多时候就用不着嘴巴了。春兴第一次见女孩的时候,女孩正在一个角落里,哭的很伤心,因为她弄丢了自己最喜爱的镶着蝴蝶结的发卡。

“是不是黑色的发卡,蝴蝶结是米黄色的,还长着淡蓝色的触角?”春兴挠了挠头问。

  女孩点了点头。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春兴用小拇指在女孩面前比划了一个一小会儿的姿势,一溜烟跑回了家。

让一个小女孩破涕为笑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春兴把一个一模一样的发卡,递给了女孩。女孩眼睛眨了眨,两颗豆大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在阳光下映衬出两道美丽的彩虹。那是春兴第一次见这么美丽的彩虹。

后来,春兴问女孩,你明知道我送你的发卡不是你丢的那个,为什么你还要?

因为是你送的,女孩踮脚仰脸眨着眼睛说。

自那以后,春兴对女孩的小玩意有了兴趣,什么木梳、小镜子、头绳等等,春兴能一眼看出今年流行什么颜色,哪个款式,他变戏法一样让它们出现在女孩的笔记本里,课桌洞里。女孩知道是春兴送的,便望着他嗤嗤地笑。春兴初中毕业后,姨妈无力供他上学,便辍学了,女孩考入了县城的高中。毕业那天,雨很大,他站在雨里对女孩说,你会等我吗?

雨晴了,知了召唤出一道彩虹,春兴觉得跟那年女孩睫毛上的彩虹一模一样。

毕业后,春兴干起了货郎,他起早贪黑地跑到河对岸的城里,去把廉价的杂货带回家,在箩筐里码放整齐,又胡乱吞几口饭,就串乡去了。他的解放鞋随着阳光吻熟了十里八乡的大街小巷,他的吆喝声和着雨水渗进了每家每户那斑驳的老砖墙里。有一次进货,春兴透过学校的围墙,看见了正在出操的女孩,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和那条欢蹦乱跳的马尾辫。正当女孩往这边看时,他把帽沿压了压,悄悄地走了。

听说收废品利润大,春兴一边干货郎,一边收废品。没过几年,春兴开起了废品收购站,一天,他在一本旧书上看到了如何在废旧家电中提炼黄金。他如获至宝。一连几周,春兴都躲在家里不出门,按照书上介绍的方法一次次地试验。

春兴魔障了。人们摇着叹气地说。

等到春兴灰头土脸地从房子里出来时,他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辉。他突然有了一个宏伟的计划,等到女孩大学毕业时,给她打造一顶纯金的王冠,让她戴在头上,成为全校最漂亮的女孩。他更卖力了,白天为了尽可能多地收购废旧家电,他曾经一天转了十几个村庄,嗓子冒烟就喝口凉水,鞋子磨破了就索性光起脚丫。一到晚上,他就钻进他的“实验室”,提炼出几颗米饭大小的的金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入一个瓷罐中攒起来,瓷罐上贴着女孩的照片,是春兴从毕业照上剪下来的。就这样,两年间,春兴竟然攒下了一斤重的黄金。

那天,他早早地吃了饭净了手,舔了舔嘴唇,用颤抖的双手把这些小生灵倒在一个铺好的白布上,它们在布上滴溜溜地挣扎、乱转。一斤,五百克,三千多个颗粒,七百多个日夜,每一个颗粒都是他的汗,他的心。他跪在地上,小心地把他们捧到一个铁盒里,他把铁盒揣在怀里,发动了摩托车,向城里的首饰加工店驶去。谁知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抢劫的,春兴再也没有回来。

谨以此文遥祭我童年的记忆——如果这些货郎们还活着,祝他们身有所安。如果他们已经回归尘土,愿他们魂有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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