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浒》一书中,有大量梦境场景的描述,这些看似荒诞的梦境描写,绝非是可有可无,它们对故事的推进埋下了伏笔, 比如晁盖曾梦到北斗七星坠在自家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这个梦,暗示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七星聚义,劫取生辰纲,以及由于白胜的出卖,七人被逼上梁山。
类似的梦境,还要很多,比如李逵追随宋江征讨田庆时,至盖州,和宋江等一帮兄弟们在宜春圃饮酒,贪杯多饮几杯,遂做了一个梦。
在梦境中,李逵出盖州城,至天池山,在一所庄院,看到十几人手执棍棒,抢劫抢民女,遂乱砍一起,救下这户人家,家中两位老人为了感激他,便提出要将女儿许配给他,李逵急忙逃了出来。
紧接着,遇到一个抢劫贼的同伙,扑上来和李逵搏斗,李逵追撵他,不料却发现进入皇宫,看到皇帝坐在文德殿上,蔡京、童贯、杨戬、高俅四大奸贼站在殿下。
这段梦境,看似荒诞,光怪陆离,实际上有着强烈的暗示,说明造成民间百姓家破人亡的,正是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大臣们,他们与那些明火抢劫者其实就是一伙的。
但是李逵很显然对这个社会根源问题认识不清楚,见到皇帝后,第一反应是赶紧诚惶诚恐的下拜,然后皇帝封他做值殿将军。这其实就是突出了水浒的核心思想,只反对贪官,不反对皇帝。天子是圣明的,坏事都是贪官干的。
梁山好汉们的终极理想就是结束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草莽生活,跻身提制内,但是以蔡京、童贯、杨戬、高俅为代表的既得利益者绝不能容忍他们来分一杯羹。
因此,蔡京、童贯、杨戬、高俅四大奸贼跪下上奏:“宋江奉旨征讨乱贼,却终日花天酒地,贻误战机,理应治罪。”眼看诬陷宋江等梁山好汉,李逵大怒,抡起板斧,斩杀了四个奸贼,冲了出来。
紧接着,李逵又梦到被老虎吃掉的老娘,梦境中再次出现老虎扑食的场景,李逵欲反扑,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李逵这场梦可谓是对《水浒》一书的归纳和总结,它的三场场景就是梁山好汉的三大愿景梦想,即侠义梦(为遭遇强盗劫持的庄户人家抱打不平)、清官梦(在文德殿拜见皇帝)、田园梦(呵护亲情,保护老娘),然而这三大梦想,无一意外的全都破灭了,揭示出梁山好汉精神世界的集体幻灭。
而这场梦之所以选择落在李逵身上,而非别人,是作者别具匠心。李逵身上既有传统的忠君思想,也有氓民的不羁叛逆,对体制具有潜在的破坏性和威胁,这一点在文德殿那场梦境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见了皇帝便下拜,被皇帝敷衍两句什么忠义可嘉,就欢喜的不行,但同时,又要抡起斧子砍蔡京等人,这种人肯定难以融入到体制内去。
水浒世界中,其实一直存在着价值观的分裂,一方面是儒家忠君保国安民思想被普遍推崇,另一方面又留恋江湖草莽的侠义情怀,这两者本来就是水火不容的,谁也无法将它们兼容,因为在传统主流思想中,是极端排斥侠义观的,所谓侠以武犯禁是也。
因此,像水浒好汉对他们而言,最终出路无非是两条,一是想做奴才而不得时代(身在草莽,心向往朝堂,即招安以前的梁山时代),另一条是暂且坐稳奴才时代(招安以后,沦为朝廷鹰犬,去镇压同样处在草莽的田庆、方腊)。但即便是做了奴才,也难逃被兔死狗烹的下场,这个悲剧,注定是他们谁也无法逃脱的宿命。
李逵做梦之前,宋江还在那里和兄弟们追忆往日,缅怀在江州法场被大家搭救情景,谁都知道,江州劫法场李逵出力最多,然而宋江只字未提。
等李逵从梦中醒来后,给众人讲述梦境时,劈杀强盗,砍死四大奸贼时,武松、石秀等人都在拍手叫好,讲道老娘之事,众人都在叹息,唯有宋江表现特别抢眼,他说:“众兄弟禁声,这是梦中说话,甚么要紧。”
估计那一刻,宋江心中已经对李逵动了杀机,因为挤破脑袋也进入体制,实现忠君报国的清官梦是他最大的追求,这个至高理想谁都不容许破坏干扰,哪怕是做梦都不允许,要狠斗脑海一闪念。
但李逵,宋江已看出要将他成功改造是不可能了,所以掰掉这块绊脚石是早晚的事,可以说,当李逵讲述完这场梦,他的死期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