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天依/初音ミク原创曲】江南雨【小说】
2016年4月2日 22:53 阅读 17625
一
清晨，只有早行的小贩推着车子打破了石板路上昨夜积下的雨水。轮子在石板上忽上忽下，发出扣扣的规则声音。
等到车子过去之后，墙里的一棵树开始轻微摇晃，然后从上面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少年四下看了看无人，便手脚利索的从墙头跳下，落地之后向巷子中段跑去。
巷子中段的天井里有一颗高大的楝树，周墨跑到树下，绕着树转了两圈唤道：“洛姬？洛姬？”
“阿墨。”
被叫到的少年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树杈之上坐了一个笑盈盈的少女，正垂着一只穿了绣鞋的脚在空中晃悠。
周墨举了举手中的油纸包说道：“你想吃的枣泥拉糕，我昨天托人买来了。”
洛姬眼睛一亮，手撑了一下树干就从树上扑向少年怀里。尽管受到看似很重的一击，但他却没有退一步，只是皱着眉头将少女轻轻放下：“和你说过很多次了，男女授受不亲……还有，尽管你没有重量，但这样还是很吓人的。”
洛姬毫不在意，飞快地打开纸包道：“你们人类的那套规矩对我自然没用。”
周墨：“……”
洛姬飞快地塞了一块进嘴里，含糊的说道：“而且给我取名字的是你，我也说过很多次了。”
“如果知道取了个名字就会被你缠上，当时我就会把你扔在路边。”周墨开玩笑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少女毫不在意形象的白了他一眼：“口是心非，明明心里想的是绝对不会抛弃这种话。”
嘴角上扬的弧度僵硬了一下，周墨慢慢坐到洛姬边上，对着那个埋头吃东西的少女边上，轻声说道：“那么现在……你听到了什么呢？”
“……”
递到嘴边的枣泥糕就这样停在那里，洛姬愣了一会，将整个油纸包塞回他怀里，扁了扁嘴道：“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带吃的给我，原来是要走了，哼。”
周墨一下下捋着她的头发哄道：“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太学从京城搬到苏州来。”
“哼。”
“很快的，马上就回来的。”周墨说道：“等楝树开六次花，你吃过六次翠芳居的麦芽塌饼我就回来了。”
洛姬戳着自己的衣角：“麦芽塌饼每次吃都要等好久。”
“我会年年差人送过来。”
“……”
“我回来之后把翠芳居买下来送你。”
“……好吧。”少女抽了抽鼻子“原谅你了。“
少年舒了一口气，拈起她的一小段头发放在手指间耍玩。洛姬从他腿上再拿过油纸包，选了一块好看的又吃了起来。
“六年之后，我就回来接爹的位子。”
“嗯。”
“也没什么远大抱负，好好地做好父母官就好了。”
“嗯。”
“以后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个巷子买下来，然后把这个树圈到我家墙里面。”
“嗯……嗯？”
洛姬抬头看着边上貌似在专心玩头发的少年，他勾了勾嘴角：“就是这个意思……红妆十里，良田千亩，娶卿还家。”
“……”
一点点消化他的话，再将每一个字填满空荡荡的胸膛。树妖是没有心脏的，但现在左胸的位置却又什么东西在慢慢发酵，微微的痛和痒。
刚刚用稚嫩口吻立下什么了不得誓言的少年装作漫不经心，实则紧张地连呼吸都顿了一步。身边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周墨刚想说什么，下巴就被拉过去，柔软的感觉在嘴唇上一触即逝，抬眼看去时少女已经快步跑进那颗楝树里了。
——“妖精的吻有祝福的功效……你们人类就信这个。”
二
有人说，周大人住的那条巷子里有一棵四年未开花的楝树。
如果有人看得到妖精，或许可以去问问那坐在枝头望着北方，褪去稚嫩面孔的洛姬，她会看着你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因为春天还没到。
——因为阿墨的麦芽塌饼还没送到。
——所以春天还没到，我甚至四次赶走了落在我身上的杜鹃鸟。
有的时候她也会偷偷跑去渡口，看着所有京城来的船。边上一棵老松一直笑她被凡人挖去了心思，她也不过换个姿势不再看他。
这一天，一只麻雀落在了楝树上，用力跳着叽叽喳喳地说着：“洛姬洛姬起来了出事了啾啾。”
洛姬从树干中探出上半身，迷糊道：“现在才几时啊……”
“那位周大人回来了啾啾，船马上就要到渡口了啾啾。”
微微愣了一下之后，身体先于意识往渡口飞去。麻雀吃力地跟在她身后不停囔囔着：“慢点慢点啾啾。”
——阿墨你个坏人，提前回来了都不告诉我。
——阿墨我很想你，一有空就在渡口等着。
——阿墨能不能等半个月？等我把花都开出来，我要把他们缝在嫁衣上。
远远就能看见一只富丽堂皇的船慢慢靠近渡口，待船夫停靠好船架起船板，一只锦靴便踩了上去。周墨浅笑着踏上这一片六年未见的土地。洛姬在空中刚想扑下去就看见周墨转了个身，向船舱里面摊开了手掌。
……什么？
因为急停而向前飘去的头发遮住了视线，只能从被分割出的空隙中看见一只纤手从里面伸出，搭在青年的掌心里。他合拢手掌微微一用力，就帮助那人走下上下晃动的船板。
已经是用语言无法描述的心情，像是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撞得鲜血淋漓，之前固执的挡在外面的嘲讽声不断放大：其实早就知道了吧？你还在期盼什么呢？断了四年的麦芽塌饼还不足以说明吗？还想归因于迟到的春天吗？
洛姬第一次主动坐到了老松上，低头看着下面的船。
那只麻雀在她身边扑棱着翅膀“就是他就是他啾啾。”
“……不是他。”洛姬懒洋洋地说道：“你认错人了，傻鸟。”
在麻雀还在费力辨认的时候，古松才谈了一口气悠悠开口：“洛姬，你听说过《莺莺传》”吗？
“……不想听。”
无视她的拒绝：“我也是听那些鸟儿们和我说的……那张生啊，进京赶考，金榜题名之后便取了官家女子而抛弃了在家乡与他私定终身的崔莺莺。世人都赞张生不拘于儿女情长，为大道大义现身。”
“……”洛姬看着下面两个人上了马车离开，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六年一直没好意思告诉您，您越来越啰嗦了。”
老松呵呵一笑，也不怪她的无礼，自顾自地闭目养神去。
沉寂了四年的楝树终于在这个春天开了一朵花，然后积攒了四年的花在一夜之间爆发出来。人人都说这是因为周家的小少爷回来了，这是吉兆。
——见鬼的吉兆，四年压着没开花多难受你们知道吗？
洛姬扁了扁嘴，坐在开满花的树上望向周家院内。迎亲的队伍已经在门口等候着，只待黄昏一到便去往那徐小姐家中。从她这个角度望迎亲的队伍，尽管没有拉开距离还是望不到头的长度。
她曾经偷偷算过十里的人是什么长度，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无论是在京城受到什么刺激忘了自己，还是如张生一样为了官路娶了贵族千金都与她无关了。她在此生长了几百年，化为人型也有六七年，人世间的纷纷扰扰都看过了。现在去相认又能怎么样呢？说句抱歉还是扫地出门？
他是皇上新得的宠臣，她是江南一棵楝树的妖精，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便罢了。
树妖撩了撩自己的头发，落了一朵小花吹进周家的院子，然后自己慢慢融进树中。
它摇了摇自己的枝桠，然后恢复平静，像是路边一棵普普通通的树一样。
三
在周墨回来的第二年，江南也在四五月份进入梅雨季节。
周墨在任的这一年，江南发生了几件事情，比如号称苏湖熟天下足的姑苏久旱不雨，粮食歉收。比如一向安生的虎丘发生大火，将这千年古塔烧的面目全非。比如当地一家大家族一夜之间全部死亡，死因不明。
有人觉得蹊跷，特地找来道士作法。他看了之后摇了摇头说道，此地有妖孽作怪。
这下更是弄得人心惶惶，在民众的再三请求之下，周墨不得不去那道士指的地方胡乱作了个法除妖。结果第二天一辆马车在大街上无故失控，踩死了几个行人。
结果一个说法在百姓中流传起来，有人说周墨与妖怪勾结蓄谋了所有事情。
愤怒的百姓拿着斧头和锄头便想冲进周府却被侍卫死死拦下。见强入不成便安排人四面八方守着待周墨一出来便把他抓住。
紧闭了一个晚上的周府大门终于打开，周墨面色疲倦地走了出来。听见下面因为他的出现而发出的议论和怒骂，他只是恹恹地掀了掀眼皮说道：“早上都这么闲吗？那就一起去除妖。”
为首的人狠狠啐一口：“明明就是你这狗官勾结妖孽，现在还假惺惺地做什么？”
周墨懒得和他争论，只是偏了偏身体让后面的道士走了出来。他一甩浮尘说道：“昨夜贫道和周大人议事，不想在这里发现了妖气。贫道和大人连夜确定了大致位置，正要赶去除妖。”
道士说完，周墨就直接走下台阶。人们将信将疑地互相看了一眼便分开一条路，待两人出去之后便跟在他们后面。
按计划走了两个无关紧要的地方，他终于踏上那一条石板路。从七年前离苏去京开始就再没走过的这条路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甚至让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提着糕点，清晨翻墙溜出去的十四岁少年。
在苏城上空停留了两天的雨终于下了下来，蒙蒙如细针，粘在身上却是冰冷的湿润感。
这时候一只麻雀正在楝树枝头上跳，叫囔着：“洛姬洛姬快逃啾啾，他们要来抓你了啊啾啾。”
洛姬只是摇摇自己的枝干，看着巷子口涌动的人群问道：“是……那个道士发现的吗？”
“当然不是啦啾啾，就是那个周墨说的啾啾。哼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人，亏得洛姬你这么等他啾啾……不对不是这个啊洛姬你快逃啊啾啾！”
“不走。”简单的回答了两个字以后她不再理那只聒噪的鸟，心里却是异常平静。自己如果现在走了，出事的就会是周墨。
等所有人围在了那棵楝树边上，那道士才向前走了一步，口中念叨着什么，然后一张黄色的符咒贴在了树干上。
周墨只是抬头看着这棵树。他知道那道士没什么本事，不指望他能将洛姬逼出来。他赌的是洛姬对他的心。
果然不多久，上面一个树枝开始都动起来，像是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白色的身影慢慢从绿色的树干里分离了出来坐在树枝上，笑盈盈地看着底下的人。
人群中发出了惊恐的呼声，尽管口口声声要灭妖，但是面对真正的妖怪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
洛姬随意靠在树干上，脸上故意露出轻蔑的微笑。她用清脆的声音说道：“你们就找了这么一个假道士对付我吗……周大人？”
周墨看到了洛姬笑容下的别的东西。他在袖子下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保持清醒。他向前一步问道：“去年苏州的那场大旱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我。“是我。”
“虎丘那场大火呢？”
不是我。“是我。”
“吴家上下几百条人命。”
不是我。“是我。”
洛姬回答完他的所有问题，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拖长声音说道：“就算是这样，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说着她抬眼凌厉地看向人群，侍卫们齐齐拔出剑挡在百姓前面。洛姬只是挥了挥手，从地上伸出一条树枝缠住了那道士的脚将他甩到人群中，然后施了个结界将其他人挡在外面。
现在在结界范围内的只有周墨一个人了。
百姓们扑上去想救周墨，无一例外地被反弹回来。周墨像是完全不见外面杂乱的场景，只是抬头盯着洛姬看。
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可是这次却为了利用她而来见她。
自然知道一个树妖是没办法引起大旱火灾的，但如果不再采取行动来安抚民心，别说官位了，性命都难保。
洛姬动了动身子，从树上跳下来扑进少年怀里。她收起那副恶人嘴脸只是浅笑道：“阿墨，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
“……”说什么都显得做作，他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只能以沉默回答。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小麻雀都告诉我了。”她笑了笑“我不怪你，阿墨。”
周墨闭起眼睛，艰难地说道：“人妖殊途，洛姬……抱歉。你走吧，离开这里。”
洛姬摇了摇头，扯起嘴角，对着他笑道：“阿墨，我走不了的，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心……也在这里。我早就猜到这样的结局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我取名字时说的话吗？你说洛取自洛水神女的洛，单名一姬字，是对女子的美称……可是阿墨啊……”她露出一个几乎要哭出来的笑容“你离开的六年，我翻了那么多书，看了那么多洛神赋，也没有一个曹植……可以和神女在一起的啊……”
周墨微讶的睁开眼睛，片刻后又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谁都不会想到，自己过去无心取下的名字竟然成为了他们如今的谶语。
她拉起他的手覆盖在自己胸口：“你感觉到了吗？树原本是没有心脏的，但是六年前……我发现了自己有了一颗和人类一样的心脏。阿墨，这颗心脏是为你而生的，为你而死也是应该的。”
还在他诧异于心脏跳动的时候，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自己了自己的掌心。洛姬将他放在靴子里的匕首变出，放在了他的手掌和自己心脏之间，然后向前靠了一下。
插入柔软物体的感觉被刀柄清晰地传入身体，周墨睁大眼睛，零碎的话语从双唇之间挤出：“洛……洛姬……”
洛姬更加向前近了一点，收紧了环在他脖子上的双臂说道：“阿墨，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帮你做。我你下不去手，我就自己来。你出去后，我会让百姓以为是你杀了我的……祝你以后……飞黄腾达，琴瑟和谐……儿孙满堂……”
楝树在一瞬间凋零了所有花，小小的花随着江南的雨划过人们的脸颊。洛姬的身体从发尾开始融入纷飞的花中。树妖虚弱地笑了笑，俯下头，看着那因为惊恐而变了脸色的少年，然后轻轻靠在他唇上。
柔软的花拂过他的嘴唇，然后擦过，随着风一起卷向远方。
——你怎么睡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欸？那你叫什么？我爹是这里的父母官，也许可以帮你找到家。
——……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啊？每个人都应该有名字啊。
——我出生的时候就没家人给我取名字了。
——那我叫你洛姬好不好？洛取自洛水神女的洛，姬是对女子的美称。
——……
——怎么了……抱、抱歉，我不应该随便给你取名字的……
——你听说过妖精吗？
——什么？
——妖精。那种如果开始没有名字，就会一辈子誓死守护第一个为它取名的人类的那种东西。
——说这个做什么……
洛姬设下的结界因为它的死亡而破裂。在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是看见了周墨和那妖怪说了几句，然后将一把匕首插入她的心脏。
他们庆祝着妖孽的死亡，祝福着今年的好收成，歌颂着周墨的壮举。
周墨只是站在那慢慢落叶的楝树下，垂下袖子遮住自己紧紧捏着一朵楝花的手。他微微抬起头，正好一滴雨水飘入了瞳孔，居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这江南的雨啊，总是恼人又多情。
完
2016年4月2日 22:53 阅读 17625
一
清晨，只有早行的小贩推着车子打破了石板路上昨夜积下的雨水。轮子在石板上忽上忽下，发出扣扣的规则声音。
等到车子过去之后，墙里的一棵树开始轻微摇晃，然后从上面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少年四下看了看无人，便手脚利索的从墙头跳下，落地之后向巷子中段跑去。
巷子中段的天井里有一颗高大的楝树，周墨跑到树下，绕着树转了两圈唤道：“洛姬？洛姬？”
“阿墨。”
被叫到的少年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树杈之上坐了一个笑盈盈的少女，正垂着一只穿了绣鞋的脚在空中晃悠。
周墨举了举手中的油纸包说道：“你想吃的枣泥拉糕，我昨天托人买来了。”
洛姬眼睛一亮，手撑了一下树干就从树上扑向少年怀里。尽管受到看似很重的一击，但他却没有退一步，只是皱着眉头将少女轻轻放下：“和你说过很多次了，男女授受不亲……还有，尽管你没有重量，但这样还是很吓人的。”
洛姬毫不在意，飞快地打开纸包道：“你们人类的那套规矩对我自然没用。”
周墨：“……”
洛姬飞快地塞了一块进嘴里，含糊的说道：“而且给我取名字的是你，我也说过很多次了。”
“如果知道取了个名字就会被你缠上，当时我就会把你扔在路边。”周墨开玩笑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少女毫不在意形象的白了他一眼：“口是心非，明明心里想的是绝对不会抛弃这种话。”
嘴角上扬的弧度僵硬了一下，周墨慢慢坐到洛姬边上，对着那个埋头吃东西的少女边上，轻声说道：“那么现在……你听到了什么呢？”
“……”
递到嘴边的枣泥糕就这样停在那里，洛姬愣了一会，将整个油纸包塞回他怀里，扁了扁嘴道：“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带吃的给我，原来是要走了，哼。”
周墨一下下捋着她的头发哄道：“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太学从京城搬到苏州来。”
“哼。”
“很快的，马上就回来的。”周墨说道：“等楝树开六次花，你吃过六次翠芳居的麦芽塌饼我就回来了。”
洛姬戳着自己的衣角：“麦芽塌饼每次吃都要等好久。”
“我会年年差人送过来。”
“……”
“我回来之后把翠芳居买下来送你。”
“……好吧。”少女抽了抽鼻子“原谅你了。“
少年舒了一口气，拈起她的一小段头发放在手指间耍玩。洛姬从他腿上再拿过油纸包，选了一块好看的又吃了起来。
“六年之后，我就回来接爹的位子。”
“嗯。”
“也没什么远大抱负，好好地做好父母官就好了。”
“嗯。”
“以后我看看能不能把这个巷子买下来，然后把这个树圈到我家墙里面。”
“嗯……嗯？”
洛姬抬头看着边上貌似在专心玩头发的少年，他勾了勾嘴角：“就是这个意思……红妆十里，良田千亩，娶卿还家。”
“……”
一点点消化他的话，再将每一个字填满空荡荡的胸膛。树妖是没有心脏的，但现在左胸的位置却又什么东西在慢慢发酵，微微的痛和痒。
刚刚用稚嫩口吻立下什么了不得誓言的少年装作漫不经心，实则紧张地连呼吸都顿了一步。身边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周墨刚想说什么，下巴就被拉过去，柔软的感觉在嘴唇上一触即逝，抬眼看去时少女已经快步跑进那颗楝树里了。
——“妖精的吻有祝福的功效……你们人类就信这个。”
二
有人说，周大人住的那条巷子里有一棵四年未开花的楝树。
如果有人看得到妖精，或许可以去问问那坐在枝头望着北方，褪去稚嫩面孔的洛姬，她会看着你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因为春天还没到。
——因为阿墨的麦芽塌饼还没送到。
——所以春天还没到，我甚至四次赶走了落在我身上的杜鹃鸟。
有的时候她也会偷偷跑去渡口，看着所有京城来的船。边上一棵老松一直笑她被凡人挖去了心思，她也不过换个姿势不再看他。
这一天，一只麻雀落在了楝树上，用力跳着叽叽喳喳地说着：“洛姬洛姬起来了出事了啾啾。”
洛姬从树干中探出上半身，迷糊道：“现在才几时啊……”
“那位周大人回来了啾啾，船马上就要到渡口了啾啾。”
微微愣了一下之后，身体先于意识往渡口飞去。麻雀吃力地跟在她身后不停囔囔着：“慢点慢点啾啾。”
——阿墨你个坏人，提前回来了都不告诉我。
——阿墨我很想你，一有空就在渡口等着。
——阿墨能不能等半个月？等我把花都开出来，我要把他们缝在嫁衣上。
远远就能看见一只富丽堂皇的船慢慢靠近渡口，待船夫停靠好船架起船板，一只锦靴便踩了上去。周墨浅笑着踏上这一片六年未见的土地。洛姬在空中刚想扑下去就看见周墨转了个身，向船舱里面摊开了手掌。
……什么？
因为急停而向前飘去的头发遮住了视线，只能从被分割出的空隙中看见一只纤手从里面伸出，搭在青年的掌心里。他合拢手掌微微一用力，就帮助那人走下上下晃动的船板。
已经是用语言无法描述的心情，像是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撞得鲜血淋漓，之前固执的挡在外面的嘲讽声不断放大：其实早就知道了吧？你还在期盼什么呢？断了四年的麦芽塌饼还不足以说明吗？还想归因于迟到的春天吗？
洛姬第一次主动坐到了老松上，低头看着下面的船。
那只麻雀在她身边扑棱着翅膀“就是他就是他啾啾。”
“……不是他。”洛姬懒洋洋地说道：“你认错人了，傻鸟。”
在麻雀还在费力辨认的时候，古松才谈了一口气悠悠开口：“洛姬，你听说过《莺莺传》”吗？
“……不想听。”
无视她的拒绝：“我也是听那些鸟儿们和我说的……那张生啊，进京赶考，金榜题名之后便取了官家女子而抛弃了在家乡与他私定终身的崔莺莺。世人都赞张生不拘于儿女情长，为大道大义现身。”
“……”洛姬看着下面两个人上了马车离开，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六年一直没好意思告诉您，您越来越啰嗦了。”
老松呵呵一笑，也不怪她的无礼，自顾自地闭目养神去。
沉寂了四年的楝树终于在这个春天开了一朵花，然后积攒了四年的花在一夜之间爆发出来。人人都说这是因为周家的小少爷回来了，这是吉兆。
——见鬼的吉兆，四年压着没开花多难受你们知道吗？
洛姬扁了扁嘴，坐在开满花的树上望向周家院内。迎亲的队伍已经在门口等候着，只待黄昏一到便去往那徐小姐家中。从她这个角度望迎亲的队伍，尽管没有拉开距离还是望不到头的长度。
她曾经偷偷算过十里的人是什么长度，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无论是在京城受到什么刺激忘了自己，还是如张生一样为了官路娶了贵族千金都与她无关了。她在此生长了几百年，化为人型也有六七年，人世间的纷纷扰扰都看过了。现在去相认又能怎么样呢？说句抱歉还是扫地出门？
他是皇上新得的宠臣，她是江南一棵楝树的妖精，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便罢了。
树妖撩了撩自己的头发，落了一朵小花吹进周家的院子，然后自己慢慢融进树中。
它摇了摇自己的枝桠，然后恢复平静，像是路边一棵普普通通的树一样。
三
在周墨回来的第二年，江南也在四五月份进入梅雨季节。
周墨在任的这一年，江南发生了几件事情，比如号称苏湖熟天下足的姑苏久旱不雨，粮食歉收。比如一向安生的虎丘发生大火，将这千年古塔烧的面目全非。比如当地一家大家族一夜之间全部死亡，死因不明。
有人觉得蹊跷，特地找来道士作法。他看了之后摇了摇头说道，此地有妖孽作怪。
这下更是弄得人心惶惶，在民众的再三请求之下，周墨不得不去那道士指的地方胡乱作了个法除妖。结果第二天一辆马车在大街上无故失控，踩死了几个行人。
结果一个说法在百姓中流传起来，有人说周墨与妖怪勾结蓄谋了所有事情。
愤怒的百姓拿着斧头和锄头便想冲进周府却被侍卫死死拦下。见强入不成便安排人四面八方守着待周墨一出来便把他抓住。
紧闭了一个晚上的周府大门终于打开，周墨面色疲倦地走了出来。听见下面因为他的出现而发出的议论和怒骂，他只是恹恹地掀了掀眼皮说道：“早上都这么闲吗？那就一起去除妖。”
为首的人狠狠啐一口：“明明就是你这狗官勾结妖孽，现在还假惺惺地做什么？”
周墨懒得和他争论，只是偏了偏身体让后面的道士走了出来。他一甩浮尘说道：“昨夜贫道和周大人议事，不想在这里发现了妖气。贫道和大人连夜确定了大致位置，正要赶去除妖。”
道士说完，周墨就直接走下台阶。人们将信将疑地互相看了一眼便分开一条路，待两人出去之后便跟在他们后面。
按计划走了两个无关紧要的地方，他终于踏上那一条石板路。从七年前离苏去京开始就再没走过的这条路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甚至让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提着糕点，清晨翻墙溜出去的十四岁少年。
在苏城上空停留了两天的雨终于下了下来，蒙蒙如细针，粘在身上却是冰冷的湿润感。
这时候一只麻雀正在楝树枝头上跳，叫囔着：“洛姬洛姬快逃啾啾，他们要来抓你了啊啾啾。”
洛姬只是摇摇自己的枝干，看着巷子口涌动的人群问道：“是……那个道士发现的吗？”
“当然不是啦啾啾，就是那个周墨说的啾啾。哼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人，亏得洛姬你这么等他啾啾……不对不是这个啊洛姬你快逃啊啾啾！”
“不走。”简单的回答了两个字以后她不再理那只聒噪的鸟，心里却是异常平静。自己如果现在走了，出事的就会是周墨。
等所有人围在了那棵楝树边上，那道士才向前走了一步，口中念叨着什么，然后一张黄色的符咒贴在了树干上。
周墨只是抬头看着这棵树。他知道那道士没什么本事，不指望他能将洛姬逼出来。他赌的是洛姬对他的心。
果然不多久，上面一个树枝开始都动起来，像是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白色的身影慢慢从绿色的树干里分离了出来坐在树枝上，笑盈盈地看着底下的人。
人群中发出了惊恐的呼声，尽管口口声声要灭妖，但是面对真正的妖怪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
洛姬随意靠在树干上，脸上故意露出轻蔑的微笑。她用清脆的声音说道：“你们就找了这么一个假道士对付我吗……周大人？”
周墨看到了洛姬笑容下的别的东西。他在袖子下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保持清醒。他向前一步问道：“去年苏州的那场大旱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我。“是我。”
“虎丘那场大火呢？”
不是我。“是我。”
“吴家上下几百条人命。”
不是我。“是我。”
洛姬回答完他的所有问题，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拖长声音说道：“就算是这样，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说着她抬眼凌厉地看向人群，侍卫们齐齐拔出剑挡在百姓前面。洛姬只是挥了挥手，从地上伸出一条树枝缠住了那道士的脚将他甩到人群中，然后施了个结界将其他人挡在外面。
现在在结界范围内的只有周墨一个人了。
百姓们扑上去想救周墨，无一例外地被反弹回来。周墨像是完全不见外面杂乱的场景，只是抬头盯着洛姬看。
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可是这次却为了利用她而来见她。
自然知道一个树妖是没办法引起大旱火灾的，但如果不再采取行动来安抚民心，别说官位了，性命都难保。
洛姬动了动身子，从树上跳下来扑进少年怀里。她收起那副恶人嘴脸只是浅笑道：“阿墨，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
“……”说什么都显得做作，他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只能以沉默回答。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小麻雀都告诉我了。”她笑了笑“我不怪你，阿墨。”
周墨闭起眼睛，艰难地说道：“人妖殊途，洛姬……抱歉。你走吧，离开这里。”
洛姬摇了摇头，扯起嘴角，对着他笑道：“阿墨，我走不了的，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心……也在这里。我早就猜到这样的结局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我取名字时说的话吗？你说洛取自洛水神女的洛，单名一姬字，是对女子的美称……可是阿墨啊……”她露出一个几乎要哭出来的笑容“你离开的六年，我翻了那么多书，看了那么多洛神赋，也没有一个曹植……可以和神女在一起的啊……”
周墨微讶的睁开眼睛，片刻后又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谁都不会想到，自己过去无心取下的名字竟然成为了他们如今的谶语。
她拉起他的手覆盖在自己胸口：“你感觉到了吗？树原本是没有心脏的，但是六年前……我发现了自己有了一颗和人类一样的心脏。阿墨，这颗心脏是为你而生的，为你而死也是应该的。”
还在他诧异于心脏跳动的时候，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自己了自己的掌心。洛姬将他放在靴子里的匕首变出，放在了他的手掌和自己心脏之间，然后向前靠了一下。
插入柔软物体的感觉被刀柄清晰地传入身体，周墨睁大眼睛，零碎的话语从双唇之间挤出：“洛……洛姬……”
洛姬更加向前近了一点，收紧了环在他脖子上的双臂说道：“阿墨，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帮你做。我你下不去手，我就自己来。你出去后，我会让百姓以为是你杀了我的……祝你以后……飞黄腾达，琴瑟和谐……儿孙满堂……”
楝树在一瞬间凋零了所有花，小小的花随着江南的雨划过人们的脸颊。洛姬的身体从发尾开始融入纷飞的花中。树妖虚弱地笑了笑，俯下头，看着那因为惊恐而变了脸色的少年，然后轻轻靠在他唇上。
柔软的花拂过他的嘴唇，然后擦过，随着风一起卷向远方。
——你怎么睡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欸？那你叫什么？我爹是这里的父母官，也许可以帮你找到家。
——……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啊？每个人都应该有名字啊。
——我出生的时候就没家人给我取名字了。
——那我叫你洛姬好不好？洛取自洛水神女的洛，姬是对女子的美称。
——……
——怎么了……抱、抱歉，我不应该随便给你取名字的……
——你听说过妖精吗？
——什么？
——妖精。那种如果开始没有名字，就会一辈子誓死守护第一个为它取名的人类的那种东西。
——说这个做什么……
洛姬设下的结界因为它的死亡而破裂。在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是看见了周墨和那妖怪说了几句，然后将一把匕首插入她的心脏。
他们庆祝着妖孽的死亡，祝福着今年的好收成，歌颂着周墨的壮举。
周墨只是站在那慢慢落叶的楝树下，垂下袖子遮住自己紧紧捏着一朵楝花的手。他微微抬起头，正好一滴雨水飘入了瞳孔，居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这江南的雨啊，总是恼人又多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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