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里的不倒翁先生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05
大家都累了,乘上这趟地铁的人没有不累的。

车厢内大部分人都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半闭着眼似乎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顾摩肩接踵的肢体肆意被挤压得形状各异。

可人群中,有个身影已经累得不行,哪头软下去,他便朝哪头倒下去。地铁唰唰唰地,外面铁锈味的风,传进来,变成汗臭味的力,压垮他的肩膀。

这个人摔了,但他没有倒。

他的前后左右,都有肢体,盖在亚麻的、蕾丝的、棉的裹身布下。那些肢体在倾角过大之前,就将他拦下。

这地铁竟然会塞进这么多疲乏的人!

他艰难地移脚,重新站定。他没办法开口,他本就不知道如何表达谢意,更何况这是在地铁里,那些肢体连着的脑袋很累了,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件好事。只是昏沉地歪下头,体现对刺激做出反应这种最基本的生命迹象。

但他不累了,摔而不倒的感觉真刺激。大脑试图挽救你,但肢体无可奈何,乌拉乌拉的警报声伴随红灯闪烁,照亮的却只是悬崖边的草那半脱出泥土的根。这种感觉也许是他25年人生来的头一次。人们都说自己死于25岁,要倒75岁才入土,但他感觉自己生下来就是死人,到了25岁才复活。

遥远的,彷如隔世的,叫做“童年”的回忆泛起。他扒在不倒翁上快乐地摇摆,不知道什么叫疲倦,也不知道什么叫地铁。现在,他就有点像那个不倒翁了。

不倒翁先生无法恢复正确站姿,依然摇摇欲坠,但他自信起来。之前那些尸……肢体的主人在这个站下了车,换了批上来,再倒一次也不尴尬。

不尴尬的话,那就再倒一次呗。

车窗外的走马灯光放慢,直至停滞,各个车窗卡在隧道灯中间。这是一次临时停车,且刹得急。疲倦的人们海水一样倒向列车前进的方向,仿佛那里是他们期待已久,想要爬上去,但又注定会远离的“岸”。

但他们都没有倒,只有不倒翁先生故意放松他的脚踝,侧身倒向旁边的人群。这很简单,你只要不一样,就能做出不一样的事情。

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到那些尸……肢体是有温度的,柔软的,可以像帅气的法医一样从中读取信息。在这不算尴尬的一两秒,他能感觉到,虽然列车很晃,这个人很累,但为了自己的父母而不能倒;那个人更累,但为了自己的孩子而不能倒;这个人简直累到极限了,但家里兴许有人在医院里插着管,呼吸机的滴滴声隔着千万里传来,维持着这个人脆弱的脚踝以及快扭伤的握着拉环的手;还有一个人,倒不能说特别累,只是对疲惫似乎没有感觉,也不对外辐射任何信息所以他也感觉不到这个人不能倒的原因,只能感觉到他的麻布袋里有个硬邦邦的,发出金属光泽的东西。

是啊,不倒翁先生似乎明白了,只有他这样无牵无挂的人,才能在地铁里当不倒翁,在任何一个有社会关系的地方当不倒翁。

他又恢复站姿,但得换个地方。一直用同一群疲惫的人当防护网,且不说人家会有意见,他自己也会对同一群人生厌的。

不倒翁先生发挥优势,左晃右摆,拨开飘渺的人群向前挤。

不倒翁先生挤过车门处,车门的玻璃映出他的身体。他有多久没看到过自己的脸了呢?第一次吧。他看到自己的身体为了倾倒,弯曲成梨的形状,脸上还隐隐含笑,可真像商店里画上笑脸,好卖出去的不倒翁。

他在车厢中间摔下,这里肢体密集,倒下去的感觉也最真切。但同时也会有人倒在他身上。虚伪!明明手还握着栏杆,这也能倒?兄弟你看好了,老子两个脚尖都朝上了,眼睛也合上了,手里啥也没有,全身柔软得像躺在木板上,这才叫倒呢。

他在车厢连接处摔下,这里人相对少,也是车厢最不稳的地方。他倒得更轻易,更自然,但也容易一下子抵在冷冰冰的车厢壁上。

他在车门处摔下,果然,这里是不倒翁最好的舞台。这里肢体最多,扶手少,大家吊着一口气也要站着。只有他不摆正自己,化身浪尖的无根海藻。

但这次,他故伎重演时,背部碰到了一股明显冲他来的力量。

嗯?这个人也是累极了,控制不住地倒下吗?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个她。

地铁哗哗的喧闹,变成了悠长哀伤的提琴曲。

两个人第一次眼神交锋,用眼睛互相道歉。第二次眼神交流,用眼睛说:“你也是这样吧?”

他和她的距离不自觉地拉进,也许是那些肢体又开始摩肩擦踵。但他和她还是没办法面对面,反而越挣扎卡得越严实,他和她只能背贴着背。

又一次临时停车,两个人再次往对方倒去。那一刻,略微高大的他和稍微矮小的她,搭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字。

众众众众人众众众众,树林拂动,海浪起伏,那是地铁车轮奏响的哀伤提琴曲。

依旧是要倒不倒的感觉,但这样的紧张,活着的冲动,还有一股无来由的焦灼,来自于两颗,两颗互相弥补跳动节奏的心。

不倒翁先生在想,也许这就是相濡以沫,他们就是命悬一线的两条鱼,互相吐水维持对方的生命。而他俩比鱼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俩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不累吗?要不我去拉扶手算了。”她的声音传来,带着木制不倒翁的闷响,与他竟有几分相似。

“我要是累了,早就去拉扶手了。”他回答道,语气软软的,丝毫不敢和内容一样生硬。

“我太矮了,怕撑不住你,你会摔。”她的心跳更快了,他隔着背就能感觉到。若是笔直站着面对面,定是看不出来。

“哈,”他笑道,以平息同样上升的心率。“会不会摔,我们心里都清楚。”说完,不等她回应,他又补充道:“起码我不会让你先倒下去哦。”

虽然对面也笑了,但不倒翁先生旋即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住。没错,这很浪漫,但这样一来,他还是不倒翁吗?

他刚刚居然有了和她一直这样搭下去,防止对方摔倒的念头。

本来就此结束的话,这趟列车对于车外的人而言便将开往天荒地老。但世界上没有天荒地老的东西,时间随着宇宙的膨胀也会归于凝滞,更何况这地铁。列车进站,缓缓停下,随着人潮再次涌动,他的身边突然起了一阵风。

她冲他微笑,摆手,眨眼,然后魔法般消失于车门一开一合之间。

不倒翁先生愕然,他是一个卖不出的,挂着惊讶苦相的不倒翁。

为什么?这趟列车要开往哪里?他为什么要上车?又要在哪里下车?为什么会这么疲惫?这趟列车还有哪些正常的地方吗?他为什么要在这里问这些问题?是啊,连这些都不知道的话,那刚刚怎么不跟她下车呢?

他不知道,他是一个恐惧的不倒翁。

她又为什么要下车呢?自己已经不知道,或者忘记了下车的理由。她又为什么会记得?

也许她也感觉到了那种想要一直撑起架子的可能,开始害怕自己不再是不倒翁,害怕他倒了,她也会倒下去了吧。

想到这里,他又是一个沮丧的不倒翁。

刚刚她挤入人潮离开时,他感到后背没有了支撑,便慌慌张张地起开,脚后跟往后退,撑出一个小三角形。可他不是不倒翁吗?怎么腿不再是梨子的形状了。

换句话说,他心里有了牵挂,变得和那些不想倒下,但的确会倒下去的人一样。

就这样站着吧,他想着,看看这趟列车会把他带到哪里去。就这样,吊着一口气,警惕你的脚,警惕经典力学。

“刀!他有刀!”一声惨叫从不远处,他一开始站着的地方传来。

“你们全都去死!哼!”另一声野兽怒吼,伴着抖落麻布袋的声音也传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人群瞬间就变成了海啸。尖叫、哭泣、怒吼,这些声音就在耳旁,却有一种遥远的空洞,四面八方传来。

周围没有了支撑,只有乱七八糟的力量,一个趔趄,不倒翁先生摔倒在地。

但那些尸体这分钟不累了,纷纷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向车门方向拥去。他们根本不管他,不想管他,故意不管他。那些肢体挡住了列车的灯光,黑暗又放大了无数倍,枪林弹雨般降落在他身上。

“不要!——”他绝望地吼叫,没有用。一个接一个的脚跺在他的胸上,将肋骨踩断扎进他的双肺。一个高跟鞋又踢过来,鞋跟扎入他的眼球。更多的鞋往他的脖子上来……

他的灵魂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前,想着自己是个不倒翁,想着自己还要一直这样了无牵挂,保持生命的弹性。但最终,他还是想到了那个她,她假装不倒翁,偷走了他的重心和底盘,削尖了他的轮廓,然后又塞给他一个让他不能倒下去,但终究会让他倒下去的原罪——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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