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加兴印象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17
      在我上小学、中学那个年代,人们是贫穷的,不是个别人,整个社会都贫穷。穷到很难见到钱,穷到许多人衣裤上打着补丁,穷到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多余的衣服,老母猪去赶集——里外一身皮。至于小孩子,就更没得说了,每家都四五个,野孩子似地散养着,穿衣服都是小的捡大的穿小的,不过年见不到新衣服。偶尔有孩子穿一件新衣服,就会引来同学羡慕的眼神。有一首歌谣是这么唱的:哎呀我的天,破鞋露脚尖,老师管我要学费,我说等两天。才两块五毛钱的学费,还得等两天,你说得多穷吧。

   

      我们的学校叫红卫小学,后来改名为汤原镇第一小学。学校附近有两个以种植蔬菜为主的农村大队,一个叫兴华社,一个叫兴胜社,这两个大队的孩子也在小学上学,他们比城里职工户孩子更贫穷。董加兴就是这些农村孩子中的一个,他的家在兴华大队,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他是老大。

      董加兴小时候的样子老实而木纳,面有菜色,个子瘦小,明显营养不良。他经常会受欺负,那个贫穷的年代不乏校园霸凌和暴力,没有了富足与学习的秩序氛围,剩下的可不就是霸凌与暴力了。打人殴斗是家常便饭,原因是随机的,比方你看了谁一眼,可能就招致一顿揍。你瞅什么?霸凌者愤怒地质问(我至今都不明白霸凌者为什么不让瞅,可能瞅人代表着不屑、藐视,是对他们尊严的侵犯?不得而知)。此时你若低眉顺眼,可能就过去了,若表示不服,可能就招致挨打了。董加兴常受欺负,挨欺负不需要理由,他小时候大人忙着挣命,没人管他,胳膊被开水烫伤,留下了一片疤痕,后来那只可怜的胳膊又被摔成粉碎性骨折,也没认真去医院看看(看了也不一定顶用,医院也没正经大夫)就那么自然地恢复长上了,结果破碎的骨头就那么胡乱长在了一起,他的胳膊畸形了,不能弯曲,有人就给他取外号,这也成了他被欺负的理由,别人看不上就会骂你,更气了也会打你。而你只能忍着,忍到别人看不下眼了,抱不平喝斥那欺负他的人,这事才算过去了。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的同学董加兴慢慢地成长起来了。他没有像其他农村同学那样辍学回家务农,也没有早早地结婚娶老婆,他坚持着在学校里混着。那个年代,上学最贴切的解释应该就是混,一个“混”字代表了无奈、无助,因为你除了去学校也没什么地方去,学生以学习为主嘛,但是也真学不着什么东西。想想吧,一篇就五个字的课文,竟然学了一个星期多,就这教学进度、质量,你还想学什么?于是我们的董加兴开始看课外书了,他在课堂上偷偷地看《阿Q正传》(鬼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那本书没人能看懂,他翻来覆去地看,据说看了二十多遍,可能把书中的文字都背下来了,但我相信他还是没看懂。不看懂也得看,不然你干什么啊?总比听老师瞎念经强一点吧。(原谅我这么评价老师,尽管也有一些好老师,可当时的教师队伍的确就是那样)

       

      1974年,我们上中学了。中学的时光也是松散而随便的,我们更盼望参加夏锄劳动。就是夏锄季节,农村或者农场的地铲不过来了,发动学生去进行半个月的劳动,背着行李去农村农场,住在农家。那使我们很自由,还可以和女生亲密接触,因而大受欢迎。除此之外再让我们欢乐的就是运动会了,那是我们自己的奥运会,其庄严、神圣与欢乐的运动之美,永远印在了我们贫瘠的童年少年记忆中。

      忽一天,开始考大学了,已经是1978年,粉碎了四人帮,开始经济建设了。老师成了香饽饽,真正有学识的老师受到吹捧,整天浑浑噩噩混日子的学生,突然明白了学习的重要性,学习热情被猛然点燃了,校园里学习空气空前高涨。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我们的董加兴光鲜地登场了,这回不是以一个弱者和被欺负的人出现,而是以一位类似于今天学霸的身份出现了。你想想,他小学就能读《阿Q正传》,那水平能低吗?那脑袋瓜子能一般吗?董加兴的脑袋的确不一般,他的能耐不在文学上,他看《阿Q正传》,其实是瞎看,他的真正能耐在数学、化学和物理上。这可了不得了,学好数学理化走遍全天下嘛!董加兴的数理化能耐到什么程度呢?这样说吧,考试最高分是一百分吧?他考了一百二十分。为什么呢?老师在正常考试卷外又加了两道题,叫加试题。一般的人连卷内的题都做不完,董加兴却一股脑儿全做完了,还得了满分。这不是学霸又是什么?从此董加兴出名了,而那些靠着打人为生,别人看他一眼也要挨揍的人,则不知道逃遁到哪里去了。

      1979年,那个难忘的夏季,我们高考了。董加兴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一所师范专科大学,但那是1979年,那是在一个小县城里,那个小县城当年成百上千的应届毕业生,只有十几个人考上大学,而那一年全国考上大学的也仅有28万人,如果按现在的考生比例计算,他们都可以称为博士了。

      总而言之,事情就这样尘埃落定了,董加兴已经开始享受同学、老师和社会、家长的羡慕与嫉妒了。他引起了轰动,整个的村子都在谈论他,有女儿待嫁的都在考虑着把女儿嫁给他的可能性。在等待入学的惬意时光里,他妈妈准备了饭菜招待儿子的同学。少年狂!喝倒狼!杯餐狼藉,一片潦倒。劳累了一生的父母,看着儿子和同学们肆意地大呼小叫,挥洒着万丈豪情,内心倍感幸福骄傲。

     

      大学的时光匆匆而过,风花雪月,风轻云淡,风卷残云,转眼飞逝而去,不留一点痕迹,不必细表。毕业后,董加兴分配到县城高级中学。他工作了,赚钱了,他当上了教师,因而也算是端上了铁饭碗,当了干部,父母是满意的。他自己并没有太满意,好像生活又回到了考大学前个人奋斗的时候。他原来那些同学,那些不怎么学习,不怎么聪明,不怎么有出息的同学们,转了一圈后又在县城里混得人模狗样了。有的当了银行职员,有的当了机关干部,而他只是一名老师,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他依然比不过那些好吹牛逼的同学们。他们的爹妈行,他们都是干部,手里有特权,可以走后门安排自己的孩子,让他们的崽子更方便地在社会上吃喝玩乐,更阔气地牛逼哄哄。更要命的是董加兴还有五个弟弟妹妹,他们都以哥哥为骄傲,更以哥哥为依靠。简而言之,他得帮助父母抚养这些弟弟妹妹。

      董加兴明白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弟弟在他的辅导下,由班级中等生考上了大学,比他考得更好,也更有出息。妹妹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坚持女孩子终究是人家的,没供妹妹上更多的学。他依然帮助了妹妹,三个妹妹都在哥哥的资助下结婚生子,她们的下一辈还受舅舅的恩惠,他把妹妹的女儿接到自己家,供他们上学、当兵、就业。

      他自己的生活呢?董加兴自己的个人生活是怎么过的?他没有走知识救国之路,他甚至都没有发挥自己数理化的聪明才智,他在学校里只做了一个化学实验室老师,只做了一个管理学生宿舍的舍务老师。不是他教不了课,不是他上不了一线,是因为他的家庭负担太重了,他得首先生活,他像一匹上了套的母马,他辕上的负担太重了,他得拼着命往前拉动他的车啊!

      对了,董加兴这时已经结婚了,妻子是望江粮库的一名女职工。以他的学历和火辣辣的学霸名气,本来可以找一位漂亮的相当体面的有好工作的女孩,不知为什么,他只找了一个乡下粮库的女工。可能是她更朴实无华,更入公婆的法眼吧,董加兴就那么和她结婚了。很快他们就有孩子了,连续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真是挺圆满的,问题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问题是他的媳妇后来还下岗回家了,这些问题和困难就都留给他了,他得养活他们啊!怎么养活?光靠自己几十块钱的工资是不行了,好在改革开放了,饿不死人了。开小卖店,送货,卖冰棍冷饮,卖面包,卖卫生纸,能卖什么就卖什么,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干。孩子是养活了,工作可就耽误了,董加兴在单位被边缘化了,领导明确跟他说,你就不要和一线老师们争待遇了。什么待遇?职称、职务呗,这可都是一个老师的立身之本啊,没有这些,谁尊重你?他也认了,这辈子就这么地了,反正他有两个孩子呢,反正他两个孩子挺争气的,反正他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董加兴说,我把闺女送国外去了,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儿子我得让他吃苦,当兵去,他得保卫国家啊!他的两个孩子果然有出息,女儿学高级护士专业,毕业后在瑞典定居,嫁个老公是个人高马大的瑞典小伙子。儿子军校毕业在新疆塔城戍边,就是红旗拉莆那地方,挨着巴基斯坦。两个孩子给他生了五个孙子辈,现在他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爷爷和姥爷了。

      我和董加兴小学就是同学,中学、大学也是同学,可以说是非常了解他了,只是彼此工作不同,平时少有联系。近一年我们都退休了,彼此突然都静下来了,又不约而同聚在了一起,这才知道加兴的生活其实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慈祥的老母亲已经去世了,加兴很孝顺,父亲病故后母亲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前年母亲去河南妹妹家,突然就生了病,只三个月就去世了。因为疫情,他竟不能前去送别老母。再一个变化是他的老伴,多年来一直身体不好,近些年日重,长期住进了医院。这个大家庭只剩下董加兴一个人了,守着他已经开了二十多年的小卖店。人到晚年,辛苦一生,本该享受人生了,却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实在怆然。

      今年五月,加兴平生第一次出了趟远门。他去上海参加了侄儿的婚礼,又去郑州妹妹家看望了妹妹,回来时把老母亲也带回来了,老母亲已经变成了一把骨灰,被他一路捧着带回了家。

     

        坐在加兴的商店里,听他娓娓述说自己的一生,说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说他的儿女和孙儿。他说我要把商店兑了,开一辈子商店了,不干了。我得去看看我的孙女,顺路再看看我的亲家,不瞒你说,两个孩子的亲家我一个也没见过,这次顺路见一下,毕竟孩子们都结婚这些年了。走完了,逛完了,我还得回来,还得回老家来,老伴还在精神病院待着呢,我不能离她太远啊。

      这就是董加兴,我的小学、中学和大学同学,他的经历让我为之动容而又钦佩。我想起了芳芳写的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我反对芳芳的“武汉疫情日记”,但欣赏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董加兴和《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主人公相似,又不完全一致,他生活的韧性和忍耐是一种品质,就如一簇野草,枯黄地摇曳着,却没有折断委于泥土,一直倔强地昂扬着头,并且不断地把新绿的希望展示给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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