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顾】《小春色》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6-22
将军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1.

那不过是隆安年间的寻常一夜。

少年披墨氅立在红梅白雪中,湿重睫羽上沁开一点点熹微的雪光,半掩在漆黑毛针下的唇抿成一线,是俊极也锋利极的刃。远远望去,只当是谁家的芝兰玉树歪打正着在了安定侯的庭阶上。

长庚从侍女手中接过盛有绸袍的托盘,梳双圆髻的粉衫少女含羞带怯地跑远了,还不忘回过头来偷偷打量他。少年背对着影影绰绰的月光,头颈低垂似一道月牙,不知在凝视什么。

美人暗送的秋波落了空,孤零零地飘落在地上。年轻的郡王神情专注,抬指摩挲过光滑如水波暗流的缎面,像是漫漫长夜里,他自无边梦魇中惊醒,孤立无援地拥住枕头下那枚冰冷的铁腕扣。

怀冰取暖,更知其寒。

“子熹......”他鬼使神差地唤出声,仿佛能从中探取到几分莫须有的温存。嘈杂的风和着雪窸窸窣窣地刮过耳旁,糊住了视线,也悄然卷走了这声大逆不道的称呼。

长庚身在天寒地冻中,却丝毫不觉得冷,心头反倒撺掇出一股无名的邪火,直燥得七情六欲沸反盈天,五脏六腑里皆灌满了滚烫的岩浆。

他不敢再学和尚念叨“色即是空”了,生怕给自己早就晦暗不明的心思再而三地火上浇油,连忙攥起托盘边缘,向水汽氤氲的汤泉深处走去。

2.

顾昀此人没心没肺,当日触犯龙颜,在雪地里罚跪整夜后,没多久递上一封奏折,声泪俱下地反省完过错,施施然交出帅印,接着便没事人似的大摇大摆住进了汤泉山庄,日夜半聋半瞎地搂着个美人饮酒作乐,硬是把称病的说辞演绎得活色生香。

长庚走到汤泉边上时,正见他那不着调的义父慵懒地倚在泉边奇石上闭目养神,身旁艳若春花的美人倾身为他斟酒,不时还要瓜田李下地调笑上几句。

知道人来了,眉目这才从酣梦中潋滟开来,眼皮懒洋洋一抬,长睫衔着眼尾的红梢淡扫过一池湖光秋水。顾昀轻车熟路地从池边摸索到一片琉璃镜,架在鼻梁上。

水雾缭绕下,耳垂和眼角两颗针眼大的朱砂小痣越发猩红刺目,不着痕迹地盈了一捧如水月光。

“药都拿来了?……难得闲散一回,只恨不能日日拿美人桃花似的面容作下酒菜,光瞧着就能多饮几碗酒。”也不知这顾昀是真醉了还是撑着点清醒,桃花眼眯缝起来,只当面前是位高挑的西域美人,两指捏住长庚的手腕就往自己怀里拉扯去,边拉还边轻薄笑道:“心肝儿过来,替本侯更衣。”

“义父……”长庚脸红得像要滴血,只见顾昀下半身泡在水里,胸颈前的肌肤大喇喇地袒露在空气中,就跟不要钱似的平白奉送。长庚被晃得口干舌燥,手指紧攥成拳,浑身不受控制地紧绷成弓。他死盯着半醉半睡的顾昀,咬着牙字字逼问:“我是谁?”

这一声唤得顾昀如梦初醒,他定睛细看,发觉方才唐突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庚,连忙尴尬地缩回手。这人到底是老流氓惯了,轻咳一声,便神态自若地从水里起身,抬手把湿漉漉的黑发拨向身后,理直气壮地使唤道:“长庚,过来。”

长庚只恨不能把这臭不要脸的一脚踹进水里,偏他眼睛像生了根似的钉在顾昀身上再移不开。他不曾这般与顾昀坦诚相对,金戈铁马见多了,竟忘了剥下玄铁重甲,堂堂安定侯也不过是个清矍苍白的男人,一只手就能揽进怀里。

恍惚间,顾昀已踩着水中石阶上了岸。他就这么赤条条地走过来,纷纷扬扬的月光和雪光披挂满肩头,一丝不挂的样子俨然是最烈的春药,却又因为太过坦荡,反倒让人生出一种镜花水月的距离感。

长庚只觉得气血翻涌,像有一股蓄谋已久的热流当颅劈下,把七窍都炸成了朵朵烟花,噼里啪啦中还隐约能闻到皮肉焦糊的味道。

顾昀背对着长庚站定,双臂伸进为他撑好的袍袖中,衣摆上的暗纹顺着他的动作徐徐抖开,遮住了横亘在背的陈年伤疤。青山绿水于月下泛起金辉,像是顺着他的脊梁一寸寸蜿蜒过来的好风光。

“长庚,你还年轻。”未待长庚开口,他就已先发制人。顾昀幽幽地叹了口气,“天底下的好风光何其多,多的是你没见识过的。早些年是我糊涂,早该放你去跟了然那秃驴走山访水,免得一头栽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

不是这样的。

长庚的眼眶渗出红痕,往日老僧入定般的沉寂面壳终于不堪一击地层层皲裂开来。他抓着顾昀的肩膀急切地想要争辩什么,双唇却如涸辙之鱼般牢牢粘在一起,声嘶力竭也拼凑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不是这样的。

爱不重不生婆娑。

他含着贪嗔痴降生在世上,洗不掉骨血里流淌的罪孽。他是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存在,无人盼他好活,亦无人真心待他。

他本以为自己会夭折的。当他尚在年幼,就已懵懂趟过汤汤无涯的沸水人间。他被种下怨毒的诅咒,被马车拖拽过莽莽雪原,被掐着喉咙灌下毒酒,被乌尔骨带来的噩梦彻夜纠缠。离恨、怨憎、惊怖,每一种暗不见天日的刑具都在他身上刀刀见血,随时打算置他于死地。

天风凛凛,朔雪苍苍。

群狼怒号,利齿破开皮肉,干涸的鲜血黏住衣襟。他是茫茫天地中无意泼洒上去的一滴血淋淋的泪,狂风和雪都足以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易地将他吞噬掉。他疼,疼得神魂麻木,疼得无力呐喊。他早该认命的,天地之大,何处可栖身。

他感知自己被人温柔地抱起,浑浑噩噩间,他窥见一抹与天地相融的无垠的白,来人袖口清苦的药味全然压制住了在他体内肆窜的乌尔骨。他骤然睁大双眼,像是燧石交撞时迸溅出的沸腾火光,随时要将眼前的一切付之一炬。

他正是访过巫山,踏遍沧海,才知何为求不得也放不下的云和水。

药石无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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