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成白铁号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25
街灯只能算是一种颜色,没有光芒,在太阳似落未落的夕照里。

就在这样的时候,该是福成白铁号的媳妇上工了,总在后门出去不远的巷口上,一声不响地坐上差不多总是那一辆灰扑扑的三轮儿,不用招呼要去哪儿。

巷口上也不是三轮车停车的地方,然而每到这个时候——也不必是几点几分那么样的精确——这辆三轮儿便会像一种古老的自鸣钟机关里旋转出来报时的玩偶一样按时出现了。车已老迈,也像年迈的老人那样唠叨,哗啦啦,哗啦啦,唠叨个不停地在不甚平整的小街道上颠跳着,总像福成白铁号的老人,自说自话地追忆当年那些辉煌、那些夸耀,那么多!然而另一个世代的娇客随车辆飞转而去。路是这样地不平,长久行在这样不平的路上,人和车也都不平了,愤愤然,侃侃然,数说不完的千古之恨,哗啦啦,坏了啦……

车上的女人生得很俏,属于大众化的那种通俗美,鼓绷绷的鹅蛋脸儿,蒙上一层有红似白的面具,这是另一张脸了,取悦于每一个口袋里装着娱乐费的男人,用胭脂粉帮忙化妆成上肉,卖高点儿价。

她没见过这个踏三轮儿的站在地上有多高,但他是个矮子,踏起三轮儿有点儿吃力,屁股钉在车坐垫上不停地扭动——真像钉在上面的,痛苦地扭动着。人自然不一定痛苦了才扭动,或许用扭动去求生活,才是痛苦的。而花钱去扭动,又当别论了。不要瞧着他那样地辛苦,衫子汗透了贴在背上,斜斜的绉纹一律地扯向左,又一律地扯向右。扭动扭来的新票子、破票子,或者假票子,只要他乐意,随时可以转回来买车上的女人的扭动,这就叫交易。

痛苦吗?生活里打拼的人没有多少工夫去感觉,去怜恤自己。有那么多闲暇去感觉,去怜恤的,多半还站在岸上;水有多深,水有多冷,站在干滩儿上想象着罢!那个埋在白铁堆里整日整夜敲敲打打的男人,不知有多聒噪,甚么样的容量能够盛得下那种天地都要敲碎的聒噪啊!女人是落在那白铁皮上的小虫豸,给敲打着,震得辗转反侧地跳着蹦着。女人终年埋在那么黝黯沉闷的小阁楼儿里,终年只有秋季冬季和夏季,梦也是黑的,没有那样的死人,死在白铁皮的棺材里。那另一个,死在书堆子里,脖子上爬着蟑螂。而老的那一个,反而活着,一次两次地向她活着。白花花的胡子里漾着绿的叶子红的花。然而纸做的叶子蜡制的花,挥不掉那上面积聚太久的灰尘,就同花白胡子里那一把又长又不齐全的牙齿上积聚六十年的牙垢一样地刮不掉。怕就怕的是那些害人的牙,黄的黑的牙,酒的臭,烟的臭,胃火冲出来的一股煤炭臭……男人的身上都有一个样子的体臭。男人都是那一套,花那两个钱,好像甚么都可以包了去。呸!该卖的地方总要卖,要想白饶甚么别的,那几个大钱!没有一张干净嘴巴,牙垢里能化验出石器时代爬虫的鳞屑子。

老的向她一回两回活着:有多少次,已经记不得,也没存心要记住。只有头一回,把她像只小母鸡一样惊飞了起来。一家四口的汗衣裳,搓呀揉呀,灰水里冒着白泡泡。甚么样的日子,甚么样的夜?那个无用的男子汉,只会弄铁不会弄人的!灰水里照着年纪轻轻的影子,招一招披到眼睑上的头发梢,满手的肥皂泡,颗颗泡泡上一张一个模样儿的年轻的脸庞,闪着红的绿的彩光,那里面映出千头万绪的小人儿,千头万绪的烦闷儿。只怪上衣那样短——都兴那样地短,仿佛专为着一虾腰就可以露出后腰上一张大嘴巴似的白白净净的皮肉。老的就在背后屋檐底下叮叮咚咚钉甚么鬼东西,钉着钉着停下来。媳妇也没觉着背后露出那么一遍儿白白净净的皮肉。那张粗硬的手可就贴上来了。吓得小女人跳起来,摔起手里湿淋淋的衣裳搪过去,脸也煞白煞白的没半点儿血丝。

白花花的胡子微微抖动着,咧开一口又长又不齐全的牙齿,陈年古代的牙垢,牙缝儿几乎都分不出。公媳俩胸前衣襟全都洒出斑斑点点的湿迹子。脸色白得发硬,她能感觉到,立刻可又红得发烧了,就是那样的。

敢情不止那一回,老不老的,也不肯灰心。白花花的胡子里漾着绿的叶子红的花。尽管纸做的,蜡做的,强硬就在不枯萎,不凋谢,长年灰扑扑地盛开着。而那两个做儿子的又年轻,又力壮,能把对付白铁和书本的那份耐心稍稍分出一点点儿来,她也犯不上老是冲着手上的肥皂泡看那里面无数无告的小人儿了。

只那一层甘蔗板,脚步重一些,甘蔗板便跟着天摇地又动。小房门低得像她这个小身材也得低着头进,低着头出。刚一过门时不习惯,老给碰得掉眼泪。小房门关得如何紧,也关不住外间的灯光一条条透进来,床上落着些虎纹。房里房外一点点的动静,休想瞒得住谁。怎样沾沾唾沫,怎样翻翻书,怎样笃笃笃笃地写字,房里一声也听不漏,房里还敢有甚么动静?一点也不敢有。楼下也是一样的,搔痒痒,搔着身上甚么地方,肚皮和毛,搔出的音色都分得出。长久了,女人从没敢喘一声大气儿。她嫁到这个家里来,没有学会别的,只学会了不要出声音。那爷儿们即使都在家,一天当中也难得听到老的少的搭过一次腔儿。好像要不是互相不认识,就一定全家都是哑巴。隔壁的电料行从早到晚开着收音机,一阵儿唱,一阵儿说,响彻大半条街。但总算有个用处,不住地告诉她,刚才钟声响,几点正。右隔壁则有一个好哭的儿郎,张着满口虫子咬坏的灰牙齿,从早哭到黑,从夜哭到明。两边热闹非凡的好街坊,中间夹着一间冰窖子。

所以这样又黑又冷的冰窖子里,只该生出那样的男人,一身又白又软的死肉,狠起来倒又像只豺狼,要吃人似的,一口气吞下十个八个。夏日里常有那样的天气,乌云黑透了半边天,雷电狂风大作,人会给吓得惶惶乱乱面无人色。哪里知道一滴子雨点也不曾见,打的是干雷,刮的是干风,不明不白的天气——不明不白的男人。一次两次的不明不白也罢了,长久地那样,泥土岂不干旱得了无生机了!人宁可把一只老虎激怒了,千万别把一个女人的狠心惹起来。她就把她男人看作了仇人,再也不让他沾一沾。

女的也不是那样轻易地就死了心,原想调理调理,让他起死回生地活过来。可恨的死人哪,不让他沾一沾,倒像正称他的心了。反而偷偷哄着她:“等生意转了好运,这片破门面整个拆掉翻盖新的,实墙实壁,楼板底下加一层天花板,再买张木床,保管听不到老头子擦火柴抓痒痒,听不到书呆子老二怎么沾唾沫翻书,怎么笃笃笃笃地写字。”甩子!老头常这么骂儿子。这个摆来摆去就只是挺不起来的甩子,满脑子装的是盖新房子,就不想想要盖新房子做甚么。

人活着图个甚么呦!不图恩爱,也图个吃点穿点呀。两头总得顾全一头罢,哪一头也顾不上;恩爱落空了,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补补衲衲,挂的是这么个虚名。谁受得住呀,除非木雕泥塑的石头人。不是戏文里唱的有:“哪个烟筒里不冒烟哟,哪家灶里不出火!”若是落个一男半女的,恩爱不恩爱也就由它去了;若是穿金戴银的,儿女不儿女也就由它去了;如今掐头去尾甚么也没落,图他的人哪还是图他的财!

人生一场,说长不怎么长,说短可也不算短,歹日子一天熬一天,一夜熬一夜,心在油锅里滚上又滚下,铁打铜铸的金刚也经不起这样的煎熬了。“等生意有转机,把店面阁楼通通拆掉盖新的……”真像唱的那么悦耳,唱的是都马调吗?呸!谁听,哄鬼也不成!没听说过白铁铺子也能发财的,走遍了天下,所有白铁铺子没有不是又乱又糟又阴暗的,一张病殃殃的脸,刚睡醒的黄胖子也是那样子。怪只怪爷娘没长眼睛罢。真是的,闭着眼抓一个行业也比这个强。人家开店做铺子的——就从这间阁楼的小窗子往街上望望,哪一家不是闪闪发亮的玻璃柜台玻璃橱!货也出色,人也体面,甚么样的顾客都有,不买甚么也爱上门来逛逛。独有这间又乱又糟又阴暗的白铁铺子,有谁爱往这儿跑?别惹人厌!但她跑上门来了,坐着花轿车吹吹打打跑上门来的,跑上门来就要把她囚上一辈子。

要说这是命吗?可惜这一代的妇女姊妹多半不肯那么认命了。还不是爷娘贪那五百个喜饼五两金首饰!白铁铺子不知积攒了几百年的积蓄,一下子抖光了买下她这个人。买来做甚么?买来放在这儿,三根钉子死死地钉她在这儿,给他们爷儿三个烧烧煮煮、洗洗弄弄、缝缝缭缭。这都没的甚么怨,娘家从小到大也不是过的这种不住脚不住手的日子么?这都没甚么可怨的,怨只怨爷娘的眼睛给那么些喜饼像是贴膏药一样地贴住了,给那些黄澄澄的首饰迷住心窍了,给她挑上这么一个提不上手、扶不起来的嫩豆腐一样的老女婿,大她上十岁。烟筒里也冒着黑烟,灶底下火可旺得很,都烧猪食喂猪了,不稀罕!猪公猪母都是阉过的,不好拿来比。

两个年少的,不解事;一个半截儿身子入了土的,反而老打着馊主意。人生在世就有这么些个荒诞,求甚么,甚么没有;不求甚么,偏被甚么缠住。做针线也是这样的,只想顺顺当当赶着缝两针,不知怎么的,线上老是无来由地结疙瘩,一解就解上老半天,也还解不清。要它结疙瘩时,偏又指头一绾一个空,指头舔湿点儿,再绾还是个空。

总是空的,总归都是空的;要傻也能傻上一辈子,要忍也能忍上一辈子。多少妇人还不都是这样子?要傻才能忍呀;要忍才能做傻子。可惜两样她都渐渐地不行了。人该吃甚么粮食,前世就注定了,就碰上那么个时运,现成的旗号。小叔子愣闹着要上学上下去,学费制服总得筹,她就上工了;很简单,哭也哭过,怕也怕过,要吃饭就得陪上唾沫,也不是没当着男人脱过衣裳,人家没有那样过的,还不是过来了!

如今算都过来了。三轮儿不换主儿按时坐有三四年,不必零开发,月头月尾算次账,大方点儿就给点小账,真省掉麻烦,包月的车子。坐在三轮儿上走的道儿可都是挤挤挨挨狭窄的小街。街道一狭窄,行人车辆就分外地多;仿佛人都有这个兴致,放着四行线的大马路不去走,偏拣这些单行道挤挤热闹。三轮儿不装车灯也不装车铃,很简单的而一样行走飞快的三轮儿,只管用刹车杆儿锵锵锵地敲打,好像刹车杆就是一把甚么凶器,敲敲响让你听,要还不让路,拔出来让你尝尝滋味。锵锵锵锵地敲打着,上面坐着个香喷喷赶着上工的女人。

在家里,可都故作不知地避讳着。躲不掉而要提到时,就说“上工”了。要说坐三轮儿上工不像,限时专送的摩托卡载着,才更不像上工呢。恐怕再也没有这样标致的女工。当太阳下落时,架上太阳镜;也该叫作月亮镜、星星镜。人是永远不能看到自己戴上墨镜的面目,车上的女人打开手提包,对镜子端详着自己,隔一层琥珀,恍恍惚惚的。你生得好歹的命哟,吃没吃到男人的,穿没穿到男人的,恩爱也没有从男人那儿得到过。弄得自己去找吃的,找穿的,找恩爱。这么样搽胭脂抹粉天仙似的女工,理该赚钱赚得多而又容易些。不拿锄头不挑担。风吹不到,雨打不到,太阳晒不到,不用戴面罩,不用戴护袖。好像家里都有座印钞的机器,那些阔爷们儿,就有百元大钞点火抽烟的阔气。让他大钞烧在你身上得到更大的舒坦,也很容易办得到,有本事你就给他点火烧,烧不尽的。可又很奇怪,没有多少人来赚这样的钱。可见风不吹,雨不打,太阳晒不着的行业,尽管不用出汗和出力,却要另出那些出汗出力不能够的另一些甚么,没有谁给她想想,她自己也没功夫替自己想,怨不得谁的。

吃也吃在肚里了,穿也穿在身上了,恩爱呢,譬如一麻袋稻壳,总也碰巧捞得几粒米。还有存折,拿出来看看,再有多少苦处也该知足了。男人没的可给她,钱和恩爱都没有给她,自己东找西找,居然掉转过来大把大把地赏给他。小阁楼没有翻盖,里里外外倒是粉了也漆了,换了玻璃窗子,添了新床。而她那个不明不白的男人,打她添换了新床,就连新床的床沿儿也不挨一挨了。阁楼下乒乒乓乓地搥得更勤快,梦里梦外都听得见。也不怕吵她睡不着,也不想她上完夜工多辛苦。一阵恼起来,就想拔腿走到天边儿也不回头。天边也没甚么好去的,这儿总是个窝儿,离开这儿就会有比较敲打白铁皮的吵闹还多的烦恼,那些姊妹们都是她的榜样,警察找麻烦,流氓找麻烦,客人找麻烦,谁都可以找麻烦,只有窝在这座小阁楼上安全些,好歹总是良家妇女。往后的日子长得很,想不了那么远,只要眼看着她男人忙里忙外地煮饭烧菜洗衣服,男人做起这些杂事总是显得那么手忙脚乱,女人可又心软了。

街灯在三轮车夫的背上明明灭灭地滑过去,照出汗湿的衫子上扭动的折绉,一下子撇几笔,一下子捺几笔,霓虹灯上的线条也是那样子,一下子撇几笔,一下子捺几笔。车在上工的地点停下来。他走他的,她走她的,各人各有一份儿生活。霓虹灯不怀好意地挤着眼,仿佛给她打暗号,相好的早在里面等着啊。

甚么相好不相好!送钱的。她是收账的。生来这个身子就是张支票,该磕印戳的地方磕全了,现款自然兑到手。她觉得好像就是这样的,在她懒软软地去推动那扇搧里搧外的落地玻璃门的当口。

————————《破晓时分》朱西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