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2-06-15
阿一的草垛
这是一个小小的故事，一个大大的故事。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起点是一颗星星，故事的终点是一次远行。
阿一说，这是逃离。
初恋
01
粉白的日光弥散出淡橙色的空气，远望的尘埃舔开天空的色彩。从几蔟斑斑点点的灌木延伸到这里，有一片迷迷朦朦胧胧的谷地，悠悠地开着陌陌的小花，把青紫的点滴揉在郁金色的轮廓里。谷地上被风吹起浅麦色的羽絮，轻轻扬起油桐花的气息。
从麦谷堆里，一个男孩爬了起来。他轻轻地跳了跳，抖落了头顶的麦秸秆。他望望从脚下延伸出去的灿灿的麦田，又望望周围雾气似的柔光，慢慢地坐在了一个蓬蓬的草垛旁，倚在了草垛绒刺刺的麦秆上。有几根秸秆不知趣地落下来， 从男孩的头发里直直地戳了出来，露出穗穗的尖儿，近看像是沉甸甸的葡萄串，含着初秋晶莹的曦露。
男孩望着淡橙色的天空，天上只有一朵粉色的云孤孤留在那里。粉色的云翳自在地滑到了男孩的上方。她的上半部分微微卷曲起来，下半部分又在慢慢地飘散，男孩觉得，这样她总会铺满整片天空的。
男孩痴痴地望着这朵粉色的云翳，直起身来，忽而对着她喊了一声：
“你见过星星吗？”
男孩觉得这样的喊话总不会得到什么回应的，还有点傻，就又倚在了麦草垛上，把自己陷在了谷堆里。忽然，他听见了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声音轻轻的，像咬着的棉花糖一样，软软的。
“你见过？”
男孩有些吃惊，他呆呆的望着那朵粉色的云，像是看见了自己梦里出现过的女孩子一样。男孩总记不得自己梦里的女孩的模样，一醒来，就忘了，就像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咬一口，就化了。
男孩想，她不会见过星星的。在那些自己躺在麦地里看星星的夜里，他从来没见过她，一朵粉色的卷着朵儿的云。
他对她说:“见过，可你看不到。那，就像是揉在一起的融化了的蓝水晶，像月亮的眼泪，蓝盈盈的，偶尔还有不多绚烂的颜色从里面钻出来。可你见不到。”
“我见得到。”
“真的？”
“我见过。”
男孩笑了，有些淘气地问她:
“在哪里？”
“就在那片麦地里，那个草垛的头顶上。那时你就躺在麦田上，星夜的风从你身边吹过，你安稳地睡着，把手臂枕在头底下，睡着了，打着鼾，呼哧呼哧的，像只小猪。”
男孩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现在这里有油桐花的香气吗？”
“那时因为你心里住着一朵油桐花。”
“我没有，我没有。”
“你心里住着一朵油桐，她静静地等了好久。现在她快开了……快下雪了，你走吧。”
“下雪？”男孩疑惑地看着天空，除了她以外，他没看见一丝云。他正要问她，却看见一片同样淡粉色的云从太阳周围长出来似的，一点一点，延伸开去，几乎就要铺满整个天空了。过了一会儿，轻粉色的雪像绒毛和絮子一样飘落下来。雪慢慢落满了整片麦地，在两个草垛上也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停了，不知过了多久，草垛上的雪慢悠悠地化开了一点，上面灰青色的斑点暧昧地和鶸茶色的痕迹揉在一起，最后又和牙白的雪混成了茶鼠色的一块。
雪地里，坐起了一个男孩。他拍拍雪，抬头望望，那朵浅粉色的云就在那里，在他的不远处。他急忙爬起来，向她跑去，跑了几步，却在雪地上扑哧一下跌倒了。雪泥在他额头上溅起了一块。半晌，他抬起头，在他的正前方，飘着一朵白白的油桐花。
玻璃糖
02
阿一失神地看着面前的甜点，也看向了对面披散着头发的女孩。
桌上的热布丁散着氤氲的细雾，太妃糖的糖浆里包裹着粘稠的黄油的气息。
这是和她第七次在这里一起吃甜点了，她还是没有变，每次来都会点沾着奶油的沙哈蛋糕，白色或胡桃色的奶油朵在一开始就会被她送入嘴里。她还会要一杯玛奇朵，把浮着的一层泡沫上的焦糖最先舔掉，不论冬夏。
阿一看着她，那一绺快要浸在咖啡里的发丝被她用左手轻轻撩起，她又去拌蛋糕里夹层的巧克力酱，就像一年多前他们第一次来时那样。
甜品店的橱窗上结了满窗的水气。窗外一月的风吹走了孤零零落在地上的一张画着图案的糖果纸，窗上厚厚的水汽几乎快要凝成水滴滴下来。有个不懂事的男孩照着甜品店里咖啡杯上的图案在窗上画出了一朵微微卷曲着的云，又用手指旋转着抹出了几道轮廓，在旁边用稚嫩的笔体写下：
“星星。”
阿一回头望向女孩，女孩啜了一口杯里的咖啡，咖啡杯上画着一朵粉色的云，蓬松的形状好像这里松软的棉花糖。女孩一边翻动着面前的蛋糕，一边对阿一说：
“你不吃，布丁都快凉了。”
阿一看着她，没有作声。女孩翻卷了一下手腕，把一口腻腻的蛋糕送到嘴里，继续说：
“今天还想吃棒棒糖吗？”
阿一孩子似的摇摇头。一旁的男孩跳着跑过来，站在桌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用手指指指桌上的布丁，额头的发缕盘成了一个有些凌乱的小卷。阿一想起梦里那个男孩，麦秸秆从他的头发里戳出来。男孩看阿一没有动静，又跳着跑开了。
女孩看着男孩，阿一目送着男孩跑开。女孩说：
“毕业以后，你会走的，对吧？”
阿一闭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面前，热布丁上，太妃糖的糖浆一点一点地涌着，几乎快要流满整个盘子了。
阿一犹豫着点了点头。
有一滴糖浆没头没脑地滴在了桌子上，丁子色的液珠在牙色的软木桌上留下了黏黏的一点，慢慢地化开，形成了稠稠的一小块。
女孩翻动着手边的蛋糕，时间过了好久，女孩咬着嘴唇抬起头来，看着阿一，微颤着嗓子说：
“什么时候我们再去看一次油桐花？就在那里，在学校的林道里。”
女孩的对面，男孩的背后，柔黯的墙上，挂着一幅像是用手指涂抹出来的粉彩画，画里有一个男孩，男孩倚在矮矮的草垛上，抬头望着星星，星星蓝盈盈的，像是月亮的泪珠。
快两年前，在那个仲春的五月，在那个柔暖的赤橙色和海松色夹杂着萱草色爬满树梢的季节，学校的花道上，落满了灿灿的油桐花，一朵一朵，一握一握，一片一片。有两个孩子，牵着手，走在这里，慢慢地走着。男孩弯腰拾起一朵油桐，轻轻地放在女孩的耳垂上。女孩摸着耳垂，男孩告诉她，这朵花的花语，就像此刻自己小小的心一样。
近两年后，他们会在街角的甜品店，一如既往的吃着热热软软糯糯的甜点。有个八九岁的男孩，会跑过来，馋嘴看着大男孩面前的布丁。大男孩会告诉女孩，毕业后，他要走了。
又四个月后，他们会走在校园的花道上，就像他们两年前一样。男孩会再捡起一朵油桐，放在女孩的耳垂上。只不过，这次，女孩的握着男孩的手，放下了。一如两年前，男孩告诉女孩，油桐的花语是：
情窦初开。
就像大男孩吃过的玻璃似的棒棒糖，咬一口，甜甜的；有一天掉在地上，就碎了。
黑森林
03
对于阿一来说，有些柠檬，是涩的。就算嚼着多少块棒棒糖，都咽不下去。
对于阿一来说，有些记忆，是苦的。就算从梦里醒来多少次，都忘不了。
阿一时常做梦，而他不愿意把梦和现实分的太清。偶尔从梦里惊醒，偶尔独自站在窗边，看着这个世界的夕阳，又不免想起天边孤独的群雁，想起自己的黑森林。
04
起风了。
铁纽色的波浪侵蚀了淡茶色的海面，薄绿的海水泛起松叶的香气。纽蓝的碧水像是生在海上的水草，舒缓的向着四周生长着，向远望，一直蔓延到目视海面的尽头，那里，涌起了一片沙地。沙地被细碎细碎的紫绀色的沙子包裹着。
在连着海面不远处的地方，吹着丝丝的风，沙地努了努嘴，成了一块硕大的岩石。有一个男孩，嚼着麦秸秆，边跳边跑过来，带起了一阵风。他跑在岩石上，跑到了悬崖的边上，低头，望着魆魆邃邃的海。
他站着，无声地站了许久。
时间从他的脸颊上爬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什么。那时，铁纽色已经铺满了整个海面。向着海，他跳了下去。
咸咸的海风吹过他的耳垂，吹起他乌黑的头发。
他掉进了海水里，旋转着，扭曲着，飞快地下坠。深黑的海水灌进他的眼里，灌进他的耳蜗，灌进他的嘴。
海面裂开了一个涡旋，有一只巨大的帆船，支着三根桅杆，撑着斑驳的帆布，从海里冒了出来。甲板上载着男孩，麦秸秆掉在男孩的身旁。
海水开始倒灌进陆地的湖泽里，载着男孩的帆船顺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流，渐渐漂向一片不大不小的森林。
05
暮秋的夜，当阿一第六十次回头望着空空的楼，太阳黑魆魆的影子盖住了每一层的每一扇窗。有一盏刚刚熄灭的灯，发出凌落的微光，像新生的月亮。
阿一想，黑夜的羽翼，不像白昼一样光亮。
阿一心里，是个落霞刚刚逝去的地方，漾着夏天留不住的感伤。
从楼底延展到校园的池塘，转个弯，拐过食堂，走向教学楼的林道，落满叶子，风瑟瑟刮起，樟树的狂想。
只有在这个时候，阿一才能想自己所想；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阿一的泪水才能尽情释放。
晚自修的铃刚刚敲响，阿一又一次，最后一个走出寝室，在校园的林道上，哭。
这几个月里，秋叶驶进了夏天的船舫，寒坠的桠梢奏响冬的乐章，有一个孩子，哭着祈求海的波浪。多少次，他坐在窗台上，望着楼底的人和蚂蚁，望着那里，那个飞下去就可以获得永恒快乐的地方。多少次，他梦里醒来，濡湿枕头，满脑子都是帆船的回想。
阿一不敢过多地回忆那一段昏暗的记忆。只有悠闲的人，才有时间去说那么多丧气的话。有一种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当它爬满了你的脑子，你就什么都不能想了。你哭着想把它赶走，却越陷越深，直到落入魆魆邃邃的海洋。而它的名字，叫做抑郁。
抑郁就像一块糖，苦苦的，吐不掉；却依旧死命地咬着，生怕错过最后的一点，甘甜的时光。
也许，只有在梦里，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念着顾城的诗：
“走累了，走进深秋，寺院间泛滥的落叶，把我覆盖。多想跌倒，在喧哗中，没入永恒的海。”
06
男孩醒了。
在男孩醒来的一瞬，那只硕大得和孤小的男孩有些不相适的帆船裂开了，把男孩抛进了清澈又湿润的溪水里。男孩从溪水里爬起来，喘着气。溪水浅浅的，刚好没过男孩的膝盖。有一根细细的麦秸秆，被打湿了，安静地浮在溪水上。男孩弯腰把它拾起。
男孩望向四周，一片杳无人迹的森林，一棵棵老树直挺挺地立着，繁盛得让人有些厌恶，枝丫上长满了黑色的叶，叶芽依旧肆无忌惮地向四面喷溅，偶尔有一两片落下来，落在林地上。林地上铺满了灰蒙蒙的雪，上面覆着将腐的叶、星星点点的松子和不知名的果子。雪地上的叶和果子连同雪地一起扭曲成了一幅昏聩的图案，一幅男孩不曾见过的图案。恐惧像蚯蚓在男孩心中盘旋，男孩能做的只是在林间没了气地奔跑。雪地上留下了男孩深深浅浅的暗红的印迹。
在一个同样不知名的地方，男孩跌倒了，他顺着一个冰窟窿似的凹陷忽地滑了下去，雪地上扬起一阵带着鱼腥的雪絮子。时间似乎又过了很久。林里的雨瓢泼落下，淋落了一叠叠泛黑的朽叶。雪层急剧地融化，泥水漫进了那个地坑，卷起里头杂乱的腐殖和壳骨，又漫了出来，顺带托起了昏晕的男孩。
这场泛滥的雨水一直把男孩托到了黑森林的尽头，又悄无声息地涣散了。
男孩睁开眼，眼前是一座高高的城堡，古老的砖石撕裂出斑斓的苔藓。城堡顶附着一团火，发出暗沉沉的光。天亮了，天空显出没有生气的惨白，一个没有日出的黎明。
在黎明的时分，那团火蓬勃地旋开，发出璨璃的光芒，又在瞬间熄灭地无影无踪，似乎在引人怀疑它过去的存在。空气里弥漫起一股麦穗的香气，男孩记得这种气息。男孩熟悉这种气息。
男孩喜欢这种气息！
城堡前的门紧闭着。
男孩想，我可以跳过去。
蓝水晶
07
冬逝，留住了阿一冰清的泪。那个冬天，江南的小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久违的雾螭沥沥蓬松在软扑扑的浅色空气里。阿一不再像往常那样一个人踯躅林道，雪夜校园的眼泪纷纷落满校园的小丘。想去伸手抓住星星，落下薜荔茕独的背影。阿一在渴望一场远行，一场挣脱猨狖的远行。
现在阿一知道，星星是甜的，眼泪是咸的，棒棒糖是苦的，柠檬是涩的。
08
城墙的后面，有一片麦田，麦田的里面，有一个草垛，草垛的旁边，曾经卧着一个男孩，男孩嚼着麦秸秆，在油桐花的香气里，尝着海水的味道。
故事末了。
故事未了。
（系为新概念作文大赛而作，于截稿日期后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