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2-07-23
李叔同从风流才子到一代名僧的悲欣传奇美文
虎跑,西湖西南面,大慈山白鹤峰下。唐元和十四年,即公元八一九年,性空法师在这里建成广福禅院,因梦见二虎刨地作穴,引来泉水,而刨、跑二字相通,故别称虎跑寺,宋大中八年改大慈寺,僖宗乾符三年加了“定慧”二字。
一九一八年旧历七月十三,李叔同先生在这里落发为僧,告别红尘,从此开始了弘一法师的行脚生涯,芒鞋衲衣,各地挂锡,整整二十四载,直至一九四二年于闽南圆寂。
当我踏入虎跑的大门,走在落叶纷飞的静幽小路上时,想着这年是弘一法师圆寂七十年整。一千多年来,这寺院曾经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假若全部记录在册,那么册子或许能堆满一座藏经楼,而今天看,是空空荡荡了。
一路走着,长亭古道,枯草连天,没有诵经声,昔日香火旺盛的大慈山定慧禅寺,在李先生披剃出家近一百年后,变成一座公园,僧人早不见踪迹。只有汩汩流淌的泉水和寂寂无语的山林依然如昔。这里的人们相信虎跑泉受了神的仳佑,纯净鲜活,喝下会获得健康。
当弘一法师还是李叔同的时候,他也相信这些说法,因此选择这里断食疗养,他同时还相信断食可以解决身心灵的不堪状况,比如因无法痊愈的肺结核病和生活压力引起的神经衰弱。他在这里边断食边清修,自然而然生出披剃出家的因缘。
世事无常态,人在这个世间总是孤独的,看似交游不乏,而真正相知者甚廖。所以人既需要入世,也需要潜怀;既需要观照,也需要探索。用不同的经历填补些生命的空白,分享生命的内容,慢慢走着,从黑暗到望见薄雾,看见光亮,发现世界并没有改变,只是内心的沉重稍微轻了一些。
《金刚经》有云:“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人一落地,在世间有了活动的痕迹,便如激活了新帐号,开始生命探索的过程,这个过程即修行,出家只是形式,在家亦是历炼。对任何人与事,不执着,不纠缠,不贪恋,因为世间万象皆虚空,名利欲望都属于皮相,只有彻底破除执见,练就无分别心,无差异心,看穿诸相皆空相,便渐见如来真面。
一切身份只是装饰躯壳的外衣,抛却这些外衣,李叔同是谁呢?
不妨将他还原为一个人,去掉后人给他的加持,将他身上的光圈移开,让他从玻璃橱里走出来。
于是,一些发生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真实故事慢慢铺陈开,不悲,也不喜。
却又悲欣交集。
欲求不息
一八八零年旧历九月二十日,李叔同出生于天津望族桐达李家。他的第一个名字是年逾七旬的父亲李筱楼起的,文字辈行三,大名李文涛,字叔同,乳名成蹊。后来,他为自己起过数不清的名字,花哨的,素朴的,名字根据他的境遇和心情变化,直至暮年,他仍在为自己起着各种的别号。
五岁丧父的世家公子李叔同,从小看尽人间繁华,亦看见人情淡薄。母亲地位低下,尤其是父亲去世后,更见凄凉,母子俩相依为命,因长兄已逝,担起家庭重责的`是比他年长十余岁的二哥李文熙,文熙是他幼年的启蒙老师。
庞大的李家,住了不少寂寞无主的人,比如李叔同的长兄文锦之母、妻、媳三代寡妇,亦是三位终日吃斋念佛的居士,甚至文锦之子、父母及文锦之妻相继去世后,长兄的儿媳妇因无法承受一门空绝而吞金自尽。李筱楼的第三房姨太太郭氏,无子嗣,也靠诵经礼佛度日。
李筱楼自己,是佛门居士,他为自己安排的临终助念、往生超度及佛事,在年幼的李叔同眼里,则是一场又一场玄妙戏剧表演。而李叔同最终走向佛教,与幼时影响确有关联,但并不是主因。否则他不会在东渡扶桑后,和日本妻子一起信奉天理教,也不会在虎跑断食时,一边看佛经,一边抄天理教的诵词,断食结束后,他还对道家产生过一阵兴趣。
六岁启蒙读书,李叔同最喜欢念的一句是《增广贤文》里的“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人情冷暖,从出生便在体会。身边人来人往,现实如浮云散聚无常,他聪明早慧,不爱生意经营,偏爱金石诗歌,这是天性,也是逃避。
二十岁,戊戌变法失败,一方“南海康君是吾师”的闲章令他莫名进入康梁同党的嫌疑名单,他携母亲与发妻避祸沪上。政治,这书里讲的极少,李叔同对政治没有多大抱负和兴趣,应景的诗,写过不少,不过是应景罢了,以诗寄情,聊慰哀愁,是他那个时代不少文人都做过的事,他不是鲁迅。
当不得家,作不了主,满腔愁怀无处遣,这样的公子哥儿,渐渐地便成了走马章台的风流人物。鲜衣怒马的青年时代,情欲迸发时如决堤江水,伴着一阙阙绮丽诗词,流淌在华馥的笔端。
二十六岁,母亲在上海去世,李叔同携妻子与两个幼子扶灵回天津,为母亲举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西式告别仪式,后赴日本留学,改名叫李哀。他曾说过,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就是不断的哀愁,直至出家。出家是李叔同人生全新的转换,由此,他真正地将审美上升到宗教层面。
如他的高徒丰子恺形容他时用的“人生三层楼”比喻。
第一层是物质生活。李叔同真正富足的生活,是从出生到二十六岁去日本留学直至五年后归国,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里,几乎没有为此发过愁。但这并不代表他真正富有,他没有实在地掌握李家的经济大权,二十岁时,携发妻和母亲迁居上海后,他的花销来自桐达李家在上海的钱铺分号,按月领取,类似赡养费。特别是三十一岁归国时,经历天津李家破产,到出家前几年,他的教员薪水曾经每月被分成四份:一份给上海的妻子,一份给天津的妻儿,一份给日本的刘质平,最后一份留给自己。虽然一直面对着不堪的经济问题,却也没有真正潦倒过。他的物质观始终是虚无的,即便是衣食不缺的生活,也不能令他的人生止步不前;
第二层是精神生活。物质生活并不能令他满足,爱情应该算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但也不能令他满足。他在歌台舞榭上寻找爱人,亦是寻找另一个不同的自己,归根结底,是他要寻找别样的美之存在。他的爱情,是审美体验,他的艺术同样是审美体验,甚至他对母亲的依恋,都带着既苦楚又凄艳的美。在天津时和杨翠喜的戏曲交流,在上海滩和李苹香的笔墨往来,与歌郎的寄情唱和,以及赴日本后与第二任妻子的画室之恋等等,爱情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从关于他的资料中,并没有查得他对日本妻子的热情,更不要说发妻俞氏,他主观上并不愿意她的存在。艺术上,他博古通今,诗词、书法、篆刻、绘画、戏剧、音乐……在不同领域担当了先行者的角色,是一个跨界奇才,每一个领域,他并非是做的最好的,而是做的最早的;他十分忠实于自我感觉,不以名利为先,而是源于超乎常人的兴致。他做事会半途而废,并不是这些事不能做好,而是当他发现无法获得新的快乐时,便在其它方向开始了新的探索。
第三层是灵魂生活。他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人生欲望,且欲壑难填,他的欲望最后超越了物质和精神,需要达到审美境界的高峰,抛弃前尘故往,绝然选择出家,达到宗教层面,而出家这件事,只是满足灵魂生活的第一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大多数人停留在第一层楼,少数人到达了第二层楼,只有绝少的人才能爬到第三层楼。到了第三层楼之后,他也没有停下脚步,在暮鼓晨钟中消磨时光。僧门中,素来讲经者众,讲律者罕,他一定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自出家起立下誓约:不当住持,不为他人剃度,不作依止师即佛法的传授、解惑者,而是成为学者型哲僧,他精修净土宗与华严宗,并受马一浮等友人的引导,研究已失传七、八百年的南山律,在僧界走出一条独特的光明道路,最后成为南山律第十一代中兴律师。
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从红尘中人到一代高僧,如何一步步迈向第三层楼,实现人生的转换。我并没有像其它传记作者那样写尽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生平所有事。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传记作者能写尽一个人完全的一生。我大浪淘沙似地翻阅史料,省略了许多细枝末节,尽量用不罗嗦的语言来讲述,也希望读者看起来不觉冗长枯闷。
去去就来
出家之前,他是李家三少爷李文涛,南洋公学学生李广平,留日学生李哀,白马会参展画家李岸,俳优戏艺人李惜霜,教书先生李叔同,断食后脱胎换骨的李婴,留连道门的欣欣道人……出家后,他是佛门弟子弘一释演音,战乱时立誓殉教的晚晴老人,过化民间、以佛偈与弘法济世的善梦上人。
一个名字,是一段际遇,有时候他的名字与身份重叠,有时候则依不同的时代精分。
一人,一名,一辈子,能做好便是不易,而他用了六十二年时间,完成了常人的许多倍人生。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不完美的完美主义者,所以他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的性格有很大缺陷,最明显的是压抑的家庭成长环境造成的孤僻与敏感。他不擅长与人交往,二十岁离开津门几乎是被家庭与社会环境所迫;到上海随遇而安住进城南草堂;在春柳社演话剧时,听到些争议之声便兴趣减淡,不再登台;回国后任职《太平洋报》,没多久报馆关门;他去城东女学、浙江一师等地教书……几乎是命运往哪里指,他就向哪里去。
人生如寄客,在激流之中飘荡,处处是被世界左右的无奈。他不甘于长年平凡的教书生涯,却也没有用艺术才能走纯艺术家的道路,他有着满腔的抱负,而时常自怜自哀,被动地接受着命运。出家后,他在法界寺、五磊寺、金仙寺几次弘法愿望未能实现,僧门并不清静,有些方面与俗世无异,在俗世中遇见的问题,在僧门里同样会遇见,而他依然不会游刃有余地处理。
但反过来想,孤僻与敏感恰恰能令他静心坐在书案前钻研学问,于寺院中掩关修律,他会有意将自己设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深思内观,远离痛苦,在书本经卷中自足,得到满足与安宁。也正因为太过敏感,他在俗时无法安定在一个固定的人生状态,情感亦无法寄托在某一个人那里,出家之后,他也并没有在一座寺院里静修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