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我的父亲邱岳峰

如题所述

第1个回答  2022-07-07
邱岳峰,中国观众最熟悉的译制片配音演员之一。据不完全统计,他一共担任了将近二百余部译制片的配音工作。主要有《伟大的公民》、《安娜·卡列尼娜》、《警察与小偷》、《科伦上尉》、《白夜》、《第四十一》、《红菱艳》、《称心如意》、《悲惨世界》、《大独裁者》、《简·爱》、《凡尔杜先生》等。他善于以具有丰富表情的不同声音再现银幕形象,力求对角色理解得深透,分析得精细,故他的配音能与形象相吻合,仿佛片中人就是由他亲身扮演一般。

父亲邱岳峰去世已近40年了。这期间时常会想起他,偶尔也会梦到他。但提笔写他还是第一次。

长宁路1250弄2支弄46号,我们家曾在那住过。那时我才四岁,对长宁路的那段日子没有什么记忆。唯独记得一天晚饭后,我贪吃父亲为母亲买的香蕉,吃完一根后吵着还要。父亲哄着说:“就一根吧,吃多了会撑着,明天再吃。”我至今还能感觉到那芝麻香蕉的甜糯和那诱人的香味。才四岁的我,怎能抵挡这般诱惑,于是又吵又闹。母亲一旁说:“算了,孩子要吃就让他吃吧。”父亲一气之下说:“好!那你吃!看你能吃多少。”我忘了那晚吃了多少,但我知道小肚子很胀,胀到几乎不能随意弯腰、喘气。刚抹完小嘴,父亲狠狠地一把把我抱下楼,拽出门外,在一个很空的大院子里朝着屁股一通打。我又哭又叫,没用。很晚了,没有路人,更没有劝说的,直到母亲追出来才算了结。

多年后,和母亲说笑时谈及此事,我问:“为何非要把我拖到大院打我?”母亲说:“你父亲怕你的哭叫声影响到小楼上下邻居的休息。”对呀,父亲一向很替别人着想,而我却因为这,多挨了几巴掌。

1953年,我们搬进了南昌路550弄的丙弄10号,那会儿叫钱家塘。这块地方后来成了全国闻名的襄阳市场,我们家在那儿住了二三十年,直到动迁。

那时我和二弟还小,都还在上小学。母亲时常抱着妹妹或最小的弟弟去车站接下班回来的父亲。一旦家务脱不了身,就让我和二弟去接。

父亲每天乘45路公共 汽车 上下班。车站在靠近汾阳路的淮海中路上,离家不远,但要过两条马路。

我和二弟总是靠在音乐学院的篱笆墙边,手上摆弄着纸折的船或是别的什么玩具,等着墨绿色的45路车,等着“阿爸”。

曾有许多次,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父亲,就自己对自己说:“再等三辆,不来就回去了。”三辆过后,仍未见父亲。“再等……再等两辆就回去了……再等一辆……”其实很少有自说自话就回去了的时候,总要看到父亲下车才心甘。

我们叫了他一声“阿爸”。父亲边下车边应声,问:“姆妈呢?”“在烧饭。”

过马路了,父亲握着我们的手,看看两边的车辆,然后搀着我们过去。

过了一条汾阳路,又过了一条襄阳路,进了弄堂,踏着“弹格路”,穿过“过街楼”,进了家门,我们才松手。

我们都成人之后,谈及为何幼时几乎抢着接阿爸,说出来也许不信,答案是都想握握阿爸的手,那双漂亮、厚实又温暖的手。

父亲的手长得漂亮,修长、整洁、干净。我曾仔细观察过,父亲在洗脸的同时,常常会用一把软毛板刷刷洗指甲的缝隙,哪怕是劳动改造的那些年。

1980年3月30日。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都在他的病床边,看着他安详又似乎熟睡着的脸。怎么也不信他会就此离开我们。

医工上前替父亲整理着,要用白布把他裹起来,我们才意识到阿爸真要走了。我们几个相继凑近父亲,再一次握着他的手,已经凉了的手。

那是个人人都不务正业的年代。父亲也不例外,不配音了(没电影可配)。于是,劳动、扫地、干木匠活、背红宝书。

父亲在我们几个孩子眼里很聪明。家里的五斗橱、茶几、小沙发、靠背椅,都是他亲手做的。从设计图纸、锯、刨、拼、装、油漆,直到完成,都是他利用“不务正业”的业余时间做的。可惜这些东西在动迁时都丢弃了,现在想想很是可惜。

具体哪一年,忘了,反正是那个年代。

父亲在厂里劳动,下着雨,一不小心,他从湿滑的楼梯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那段日子虽说他腿上绑着石膏不能动弹,但家人倒也庆幸,这样父亲可以不用去厂里接受改造了,能每天在家看书、看报、听广播,和探望他的学生谈天说地。

好景不长。

一天晚饭后,母亲在床上为父亲织着毛背心。我们几个孩子围在父亲身边,听他讲鬼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很会讲故事,他不仅是说,还稍带表情演着故事中的人物。也许是太入神了,也许是被吓着了,我和弟弟妹妹们听得一动也不动。母亲时不时地抬头看看父亲,看看我们几个。

“突然,”父亲说,“有一个影子划过墙头……”

“邱岳峰!”

我们都听到了,楼下有人在喊。

“邱岳峰!”这一声更响,带着命令,带着训斥。

父亲赶紧朝我努努嘴说:“快去看看,什么事?”我拉开房门,走下几格楼梯,看见楼梯尽头有个人,不知道是谁。冲着我用很大的嗓门说:“邱岳峰,明天早晨八点,到厂里报到!”

我返身进屋,轻轻把门关上。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昏暗中,谁也没动,也没发出声响,母亲手中的绒线针也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隐约听到母亲的啜泣声,接着弟弟妹妹都哭了。

我看着父亲,父亲对母亲说:“别这样。”又看我红着眼睛不动,冲我说:“来,过来。”我慢慢地走过去,靠着他,一手摸着他腿上的石膏。父亲搂着我们说:“没事,没事,歇了那么多天,很久没去厂里了,去看看也好,别哭……”

直到今天,我们都不知道第二天他瘸着腿在厂里是怎么过的,他从来不告诉我们他在厂里的那些日子。

父亲去世后第十年,我们把他下葬在苏州太湖边的一个公墓里,每年母亲和家人都要去一二次,但总还是觉得太远,不方便。于是就想着把墓迁到上海。

几年前,听说译制片厂老厂长陈叙一伯伯葬在奉贤临海的一个墓地,我特地驱车前往去看了看。

其实我和陈伯伯也很熟,小时候去译制片厂配音,经常见到他。父亲也曾带我去陈伯伯家中玩过。我至今还记得他背着手走路的样子。

我站在陈伯伯的墓碑前,突然想起父亲曾不止一次在家中说过的一句话:“没有陈叙一,就没有我邱岳峰!”说得那么肯定,那么坚决。

当下我就决定,就这儿。我要把父亲的墓迁至陈叙一伯伯的墓边,我想他们俩一定会很高兴。

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家的小屋住七口人,很挤。如今想让父母在天之灵住得好点,宽敞点。于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咬咬牙买下了陈叙一伯伯墓旁的一块地。墓地很贵,贵得离谱,折合成平方算,比我现在住的房子还要贵上好几倍!罢了,就算是我们小辈对他们的一片孝心吧。

父亲的墓碑,好友陈丹青在帮着设计,耗费了他很多心思,我有点过意不去。

“墓碑上要不要碑文?”我问。

“不要”,丹青说:“什么都不用写,就邱岳峰三个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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