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个回答 2022-07-08
绘画艺术很难用文字语言来表达,“创作谈”也实在是难谈。我不善玄而又玄的高谈阔论,又不愿摘抄名人语录来增添什么光彩,只得开一张流水账单了,倒希望能是一件不追加任何矫饰品的账单原本。
我画《粉笔生涯》的时候,希望它能成为一张地地道道的绘画作品,亦是想用较纯粹的视觉形象表达自己的内心感慨,并沟通自己与观众之间的心流。
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听大人们议论过,教书先生象一支蜡烛,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随着学生时代的过去,我渐渐地明白了这个比喻的真实性。而真正理解教师人生的价值却是我自己成为一名教师之后。蜡烛的比喻,既是写实主义的,又富于浪漫色彩。
因为工作的关系,对中小学教师的生活、情感和遭遇比较熟悉。他们的青春,才华和生命随着粉笔灰一起撒在讲台上,他们没有地位、头衔、荣誉,没有体坛少年威震全球的本领、没有歌星们的艳丽风彩,更没有万元户们的生财之道。他们的一切,太平淡了,平淡得有些低下,平淡得在社会上无声无息……
大概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我对黑板可有些特殊的感受。一个教书先生,他一辈子在黑板上书写——擦掉——再写——再擦掉,直至他生命的终止。他的全部“著作”,通通地被擦掉了,剩下的仍旧是一块黑板。在黑板上度过了教师的青春年华。那黑板象一块纪念碑——人民教师业绩的丰碑;黑板象一块黑色的土地,教师如农夫一样,在上辛勤耕耘,播种、收割,他们的汗水浸透了黑板的每一个角落,使其更加黝黑闪亮;黑板象布满星辰的夜空,纵深无涯,闪烁着知识的光华;黑板亦象苍茫的大海,无边无际,一道道粉笔刷擦出来的痕迹,如波涛翻滚,拍打着学生的心扉……一次,我上课擦黑板时,无意中联想起赵无极的抽象绘画,对教师,对黑板长年积淀的感受从此爆发,开始了我对《粉笔生涯》的创作过程。
动手勾草图时,黑板、粉笔腊烛,白头发教师、地球仪、三角尺、挂图之类杂乱无章地一拥而来。活了四十余年,对在艺术上的雷同,我深知可怕。回想起教师题材的画不少,出现黑板的画面亦多见,如何躲过它们,从它们的缝隙里钻过去,我思考着。先把作业本、地球仪、三角尺一类常见之物抛掉,画面只有人物,黑板、讲台三大件。再把不可不要的黑板扩大,拉长,拉长到如宽银幕一样,用点构成主义的方法,直线切割,把画面分成大块。这样既把我对黑板无边无涯的感受体现出来,又不雷同于别人,而且画面也整齐简洁了。
人物形象是肖像画的命根子。也许腊烛的影子先入为主吧,一开始我就选定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作主人公。首先是位置的安排。放在画面中间,很不舒服,总感到,画面中间是皇帝,总统的地盘,我笔下这个可怜的人物在社会上是靠边站的。一当人物放在画面的侧边,颇有“对号人座”之感。人物面向何方?正面对观众,象作报告,宣读文件,太常见了,也很不够意思;背对观众,嫌可塑性小,不过瘾,还常常使人想起那幅列宁看地图的画面;侧面观,面向宽的一端,好一般化,面向窄的一端,在草图上立刻显示出一种老师走过的漫长的历程,生涯快到尽头的味道来,妙不可言了。原来讲台安排在人物的身体下端,因构图偏重而移到了人物的身后(画面左端),又得出一种移动漫步的感觉,这正合我意。
其次是视平线的处理。我是以一个小学生的身份来对待我的主人公的,也想规定观众在他面前也是一个小学生。因此,我把视平线压低到坐在教室里的学生的视平线上,即在讲桌平面上,这样既突出了教师的高大身影,又把其它道具所占的面积压小到最低极限,画面干净利索。更重要的是,画面有一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会把每个看画人的心绪拉回到自己的学生时代,无论是高干,是军官,是学者还是大学生,别忘了,你们都是从这位白发老人的怀里长大成材的。
其三是人物的动态、神情及细节的处理。最后形成的动态是几经周折的。我凭想象勾画过,写生过,也拍过照片,大稿、小稿、素描稿、色彩稿都折腾过一番。我深深地感到,头部抬高一点,压低一点,都会使人物面貌大为变样,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装满学识的沉重的头颅把背压得弯弯,S形的身躯使他仍然挺立,老花眼自然地远视着那老人特有的手势所握着的书本,另一只握着粉笔的手习惯地放在身后,我要刻画一个倔强而朴实的老书生形象。
头部的描绘,白发是既定的。我曾一度参考过许多长头发的照片.结构很美如火苗一样,很动人,然而怎么也安不到我笔下的老人头上,太洋了,太浪漫厂,象艺术家。又曾听取别人的动议,画成秃顶,光亮照人,不行,过于智慧了,象大发明家。我无意贬低主人翁的才华与智力,他的职业限制了他的思维,他的环境使他不能时髦浪漫,而却散发出土味来。我选择了又短又硬,灰里透白的头发。脸型,太胖了,不够艰辛,他还远远没有富到发福的地步。太瘦了,不符合现实,况且他老伴对他是很好的。他应该是一副偏瘦的、骨骼刚硬、肌肉结实的脸形。虽然没有农民老人那么多的皱纹,但老年斑却毫不留情地嵌在脸上了。
服装是人物形象不可忽视的一方面。一件褪了色的灰白色中山装,规格不标准,式样不合身,这大概也是他老伴做的吧。那身上的粉笔灰,快要掉的纽扣,兜盖无意塞在里面,袖口上可见的油腻,这是从生活中得来,又精心而悄悄地画上去的;如果说,烈士的衣服上的弹孔与血迹是他英勇就义的见证,那么,我这位主人公的衣服也希望能给人想到些什么……
黑板,占据了画面五分之四的面积,如何处置它,关系到画的成败。大面积的黑色,令人伤脑筋。也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起了用真黑板来代替,既省心,又真实,还大有讲究材质美的时髦感。于是我买了黑板漆在三合板上刷,制成了一块崭新的黑板。尔后又作旧,搞出一块久经沙场的多层次的老黑板来。虽有不少人建议我在黑板写点什么,语文,历史、地理,数学公式、外语都不合适,也局限了我的人物。思考再三,什么也不写,但却有写的痕迹为好。在我心目中,这黑板并不是黑板,它是纪念碑。武则天竞在自己的墓前立上了一块无字碑,那我也为人民教师立上一块无字碑吧。敬爱的老师,您宏大的功业,任何文字都无法记载!我曾一度为我对黑板的处理暗暗得意,可是,失败却来自掉以轻心,直到交稿时,我还没有找到一个把我用粉笔刷擦过的黑板效果固定下来的良好方法,实感惭愧。由于真黑板的出现,使得画面的黑板框边、墙壁、讲台,书本、以及墙上的水痕等都得逼真地描绘。这既是生活的真实,又是构思的需要,它们的位置安排,亦是摆过来,移过去,想寻找画面的最佳视觉效果,那桌上的粉笔盒曾四次改变位置,我不知观众是否察觉,我最怕让别人看出我在有意安排,摆弄什么的。
最后说说色彩吧。色彩是油画的重要语言,优势之所在。我也是酷爱浓烈的色彩效果。这张画以黑、白、灰为主干,黑板、粉笔,腊烛、白发老人,全是素的,无色的。它们的结合,形成了一种无色的色彩效果。我希望我这张画能放在色彩喧闹的作品之间,让视觉疲劳的观众在我的“黑板”面前休息一会儿,起到“安乐椅”的作用。然而,我又怕旁人指责它为素描,因此,我竭尽全力找出在顶光下色彩变化的微差来,并把讲台、粉笔头、参考书皮等道具的颜色提纯了些。素菜,也得放些调料,方能可口。
好了,请列位读者宽容我的饶舌,原谅我对这些创作过程的支离破碎的直叙。但请相信一点,我的行为是十分虔诚的。
原载《美术》19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