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问世至今,已有整整二百五十年的历史(以公元1754年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成书计)。在这二百五十年间,中国的社会结构、意识形态,乃至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心理认同、审美意趣,都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部小说跨越了社会形态、文化形态上的无数个阻障,至今仍焕发着不朽的魅力呢?什么才是这部小说最本真、最永恒的东西?有人说:“《红楼梦》在批判封建主义这个主要方面,是伟大的。在散布悲观、虚无思想情绪方面,它又是渺小的。”(刘世德、邓绍基《〈红楼梦〉的主题》)但我却正好持有完全相反的观点。我们以为,把《红楼梦》当作政治批判的工具,这才是渺小的;而《红楼梦》体现了作者对人生虚幻、万境皆空的认识,这才是伟大的!将《红楼梦》作为对抗“封建礼教”的工具,《红楼梦》的价值则未必较《西厢记》、《牡丹亭》等作品更佳。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柳梦梅敢于沿着张扬人性的道路,同迂腐的杜宝、陈最良之流抗争到底,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可《红楼梦》里的男女主角,又是否敢于同所谓的“封建势力”公然决裂呢?我们看到,宝钗劝黛玉少看“杂书”,“以贞静为主”,黛玉却与她结为了“金兰之契”,两人甚至好到了“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为亲切”的程度。而宝玉对他父亲也始终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路过贾政的书房,即便是房门还上着锁,他也要主动地下马。后来,贾政不再逼宝玉读书仕进,宝、政关系便回复到了“父慈子孝”的状态。——按“反封建”论的说法,这不是“叛逆者”向“卫道士”竖起白旗——投降了么?
若是将《红楼梦》作为所谓“无情地揭露封建社会之黑暗”的“百科全书”,《红楼梦》的价值,则又实在不能同关汉卿的戏剧相比肩。论激愤怨怒,黛玉的那点愁思、幽怨,可比得上《拜月亭》、《窦娥冤》?论揭露现实黑暗的深度与广度,“护官符”那一点点文字,又比得上《蝴蝶梦》、《鲁斋郎》?以前,居然有论者还煞有介事地把“护官符”一段,说成是《红楼梦》全书的“总纲”,岂不可笑到极点?
甚至,如果把《红楼梦》作为所谓“忠贞爱情”的经典,它也远不及《孔雀东南飞》、《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正宗、够格。焦仲卿、刘兰芝、梁山伯、祝英台辈,可以做到不能同生,便求共死。《红楼梦》中宝玉对黛玉的情感,也能做到如此的专一,永不移爱?看看藕官对待菂官、蕊官的态度,是怎样“独合了宝玉的呆性”的吧!你真能相信那些信誓旦旦的鬼话?——总而言之,任何从社会功利主义的角度出发,企图在《红楼梦》中找到什么“进步意义”、“积极作用”的想法,到头来都免不了在小说文本的客观事实面前碰壁,从而走入这样或那样的极端:要么为了预设的结论,罔顾实情,故意曲解原著,无限拔高小说中的某些内容,如后世“拥林派”给黛玉所加上的一连串谀词(“尊号”乎?“谥号”乎?一个比一个长!);要么就抢先站在某种政治的、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古代作家指手划脚,大谈其“阶级局限性”或“历史局限性”,以掩饰自己立论的失败。
而《红楼梦》的真价值却从来就不在这些后世陋儒的见识之中。那在于什么地方呢?窃以为,这部小说真正伟大之处,倒恰在于“万境归空”的这个“空”字之上。正是这个“空”字,才给了追名逐利,或者迷情陷爱的人们一种自我警醒、自我反思的力量。《红楼梦》以庞大的规模、恢宏的气势,撰写了一个显赫家族的兴衰史,描述了十二钗、二十四钗、三十六钗……乃至人间无数裙钗粉黛的血泪人生,最终都是要让这个“空”字出来讲话。为何是“空”字出来讲话?因为作者自己的经历告诉他,凡尘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可永久地依持!人之所持,皆是无常易逝。功名也好,富贵也好,爱情也好,亲情也好,概莫能外。持之不放,反而是更大的悲哀。所以,才有《好了歌》所谓“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的说法。
置身于物欲横流的世界,我自坚守内心的宁静,又何尝不是一种上乘的境界呢?只是,当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或者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的诱惑纷纷袭来时,你要注意了,你一定要在自己的头脑中保持一份清醒、一份警拔。*旧时,儒者们对于他们推崇备至的圣贤之文,常常会用到如下的评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后来的“红色红学家”们则又给《红楼梦》赋予了所谓“封建社会报丧者”的使命:“通过描写四大家族的衰亡过程,揭露了地主阶级贵族集团的罪恶,歌颂了地主阶级中具有叛逆精神的青年的反抗行为,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各种矛盾,说明了封建社会必将灭亡的历史总趋势”(旧版《中国文学史》)云云。
但我却以为,《红楼梦》是小说,是文学作品,它既非儒家圣贤那种据云可以经天纬地的高头讲章,也做不了左派文人手中可以用来揭批“封建社会”、力攻“封建礼教”的金刀银棍,自然也用不着这些泛政治化的、大而无当的评述。如果像“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者“揭示封建社会必将灭亡的历史总趋势”这样的“宏伟事业”,竟要靠一部小说来体现的话,那中国和中国文化倒未免累卵倒悬,岌岌可危了。倒是原著中,许多与安邦定国、叛逆革命无关的,纯属个人人生感悟方面的东西,值得人们久久地为之同情、感动。红楼一梦,万境归空,给情天孽海里的痴男怨女们当头棒喝;替功名富贵场中的仕子儒生辈警钟长鸣;为普天下的失意者指引脱离苦海的道路;向尘世间的孤独人提供聊以慰籍的精神家园。窃以为,这样的人文关怀,才是此书超越时空、超越社会形态而永放光芒的本质所在。
参考资料:郑磊《论钗黛形象的B面》